50

估摸着到了晌午, 小滿應該早就回來了。

周攻玉從刑室出來,想要去找她, 走到一半又折返, 想去換身衣服。

小滿路上遇險後, 連着幾日都在做噩夢, 必定是聞不得丁點血腥味。

白袍上雖然未曾濺到血, 他還是有些擔心在刑室待久了, 衣袍被那股子氣味兒侵染。

周攻玉換了身衣裳, 走進小滿的屋子時并未讓人通傳。未等他撩起簾子,二人的談話先入了耳。

“你還要走,是回益州?”陵陽訝異道。“你不留在京城嗎?可是我表哥喜歡你啊,他肯定不願意讓你走。”

小滿語氣平和,倒是不見糾結,沒什麽猶豫地回答她:“太子志向高遠, 不會沉溺于情愛。我會想辦法還清, 若是有緣, 總會再見的。”

周攻玉緩緩放下了準備撩開珠簾的手,隐約能聞到從她房中彌漫出來的清雅香氣, 栀子花到季,已經開了。

他突然有一種無力感, 若要此刻出現在她面前, 他不知道該怎麽撐住一副良善的面孔。

還清。

實在可笑,他想補償,她想還清。

他們之間豈是一句有緣再見便能了結的。

周攻玉站了片刻, 終是折回去了。

小滿和他說過以後要走,也說過不再喜歡他。

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在償還自己踐踏了她的心意,想用盡一切方式挽回。

一廂情願也好,自作多情也好,都是他咎由自取,只能自己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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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小滿要見的人已經尋到了。

那個自缢的藍裙女子,生前說了她家的住處,小滿想着若她還有家人,那便多給些銀錢。等人尋到,才發現她家人都死在匪寇刀下,剩她一人住在親戚家,畢竟是寄人籬下,當小滿說出接她去京城後,幾乎是想也不想地答應了。

那姑娘名為徐燕,和付桃差不多的年紀,也才将将滿了十四歲。

看着是個膽大靈動的,也不怕生,小滿問什麽就答什麽。

因為家人去世,徐燕看着還有幾分消沉,打量了屋內布置後,恭敬道:“那日後姐姐是要帶我去京城嗎?”

小滿聽到她的稱呼微皺了下眉,說道:“不必喚我姐姐,我帶你去京城,日後會教你讀書習字,書院的夫子都很好相與,你不必憂心。”

徐燕垂眼,眸光微閃,低聲道:“謝謝姑娘憐惜。”

“去吧。”

小滿将栀子花擺在床頭,以盼花香寧神,能讓她安然入睡。

入夜後,寂靜中唯有蟲鳴陣陣,流螢穿過草葉停在窗棂前。

栀子花的甜香驅不散夢魇,靜谧的夜裏突然響起的咳嗽,如同布帛被撕裂發出的惱人聲響。

小滿起身伏在床榻邊咳個不停,口中有股腥甜的血氣。她張開手掌,模糊的夜色看不清,索性起身點亮燭火。

待到屋裏被微弱的燭光照亮,她才能看清掌中的血跡,夜色中如墨點一般。

她嘆了口氣,去找帕子擦淨,又倒了杯茶水漱口。折騰完已經是睡意全無,不由地回想起方才的噩夢。

此時夜深,屋外黑黢黢的。樹影晃動,偶爾還有流螢飛過,寂靜到讓她有些害怕。

她出神地看着窗外,也沒注意滴落的蠟淚,被燙得低聲叫了一下,趕忙将燭臺放下縮回手。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敲了兩下。

深夜中突然有人敲門,吓得她肩膀一抖。

她不習慣睡覺還有人看着,侍女是不用在她房中守夜的。

八成是哪個淺眠的侍女見她屋中燭火亮了,想着過來看看。

夜風涼得很,她也不好打攪人睡覺,對門口的人說了句。“沒事,起來喝口茶,早些回去睡吧。”

片刻後,她沒聽到什麽腳步聲,門前的人沉默不語。

小滿疑惑,正要發問,便聽那人開口。

“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的聲音朗潤溫和,在漆黑的夜裏讓人心安,驅散了噩夢帶來的驚惶。

小滿披了件衣裳去給他開門。

周攻玉提了一盞燈籠,柔順如綢緞的墨發披散,好似融進了濃黑夜色。

他裏面穿着單薄的衣裳,肩上随意搭了件寬大的袍子,比白日多了幾分閑散随意。

小滿接過燈籠,側身讓他進來。“白日裏熱得不像話,夜裏偏又風涼,你這時候怎麽想到過來?”

周攻玉坐在軟榻另一端,眼尖地看到了桌上被揉成一團的素帕,以及她剛用過的茶水。

他用手指觸過茶盞,扭頭看向她:“要喝就叫人給你去備熱茶,不能喝涼的。”

她想說自己只是漱個口,但說完周攻玉肯定又要問為什麽漱口,那還是不說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素帕上的血點不多,揉成一團他也看不到上面的血跡,總不會閑來無事看看帕子上繡了什麽。

“剛才怎麽了?”

剛才的那聲驚呼肯定被周攻玉聽到了。

“就是被蠟燭燙了一下,沒什麽大事。”

周攻玉掃了她一眼,倒了杯水走近。

小滿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兩步,他停下,平靜地看着她。

“如果站在面前的是韓拾,你還會後退嗎?”

小滿将往下滑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沒去看周攻玉的眼神。

“回到京城後,我會讓人把置辦院子的錢還給你。你能不能讓那些人回去,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不喜歡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

“我是在保護你。”

“我知道,謝謝你。”小滿擡眸,眼眸像是深潭般漆黑,倒映了跳躍的燭火。“可我承受不起。”

周攻玉緩了緩,唇邊泛起抹極淡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迷茫至極,無可奈何露出的苦笑。

“我沒有挾恩圖報的意思,你盼着我好,為何又不肯接受我對你的好。就不能再試試嗎,我會對你好,不讓任何人欺你辱你,珍奇異寶都給你,你想辦女學,我也會幫你,無論要什麽我都可以捧到你面前。只要留下……”

小滿眼神複雜,帶了些迷惑,又覺得感慨。“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前的周攻玉是天之驕子,謙而不卑,不向人低頭。

總是沉着冷靜,從不會露出脆弱惶然的神情。

周攻玉聽她這麽說,也眨了眨眼,笑道:“是啊,我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時常厭他母後心中只有情愛,抛棄自己也要争得那人的寵愛,盡管父皇心中早就被有了旁人。她是堂堂六宮之主,是皇後,卻仍是要低微的,小心翼翼地去讨好自己的心上人。

聽宮裏的老人說過,他的母後嫁給他父皇的之前,也是個心高氣傲,目無下塵的貴女。最後一點點磨去棱角,學着端莊恬靜,去讨好自己的夫君。

他怨母後不争氣,如今看來,自己也是一樣,也許還不如她。

“我們不要互相折磨了好不好。”她不想看周攻玉這幅神情,也無法讓自己心軟。

涼風拂過,微弱的燭火跳動。

周攻玉的面容一半隐在陰翳下,強撐出的笑意也漸漸淡去。

“我心甘情願。”

小滿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周攻玉自顧自執起她的手,将冰涼的水倒在她被燭淚燙紅的位置。

“我自己來……”

他像是沒聽見,也不理會她說什麽。

“疼不疼?”

“不疼。”

“不疼你叫什麽?”

周攻玉像是被氣到了,非常幼稚地和她嗆聲。

小滿抿唇不語,要把自己的手扯回來,周攻玉順手就去拿桌上的素帕。

“別……”她話還沒說出口,周攻玉動作停頓了一下,将拿起的素帕晃了晃,特意拿到燭火旁看清楚。

待看到上面的血跡,他身子緊繃,将素帕一點點攥緊。

“其實還好,也不是什麽大事。”

周攻玉轉身,眼眸幽深地看着她。“你咯血了。”

小滿将水漬甩了甩,坐上軟榻,輕描淡寫地說:“剛醒來的時候也經常嘔血,後來去了益州,又病過兩次,兩次都險些死了。咳出來的血比現在要多,但我還是好好活到了現在。”

周攻玉忽然變得詞窮,神情竟有幾分無措。

其實他早些認清自己的情意,但凡能早些将小滿放到心上,也不至于讓她受那麽多的苦。

他習慣了在她那裏得到安寧和慰藉,卻又不肯替她擋下半點風雨。

無非是覺得她可有可無。

“和我說說你在益州的時候吧。”

小滿睨了他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以周攻玉的性子,知道她曾經在益州生活,必定是将她的老底都給挖出來,連她走過哪條街被哪家的狗吓哭過都知道。

“這不也一樣”他搖頭。“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小滿回絕:“夜深了,回去睡吧。”

她在益州的趣事,許多都和韓拾有關。他不愛聽還非要聽,屆時又要生悶氣。

“我不困。”

小滿盯着他:“我困了。”

周攻玉輕笑的時候,眼睛微眯着,像是只不懷好意的狐貍。

“你告訴我,我便把韓拾的信給你。”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随即瞪大了眼看着他,一股火氣直沖頭頂,差點就要拍桌子了,顧忌這是深夜,又強忍着平複心緒,奈何話一出口,還是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怒意;“堂堂太子殿下,不覺得此舉卑鄙嗎?”

日夜牽挂等待,韓拾報平安的信卻一封也沒有收到,還以為真的是水患導致,哪知是被他從中阻撓。

周攻玉坐在另一邊,這次連敷衍的抱歉也不屑說了,頗有些暴露本性的意味。

“你早就知曉我并非正人君子,偶爾不擇手段也不稀奇。”

小滿的目光一動不動放在周攻玉臉上。

他喝了口冷茶,被瞪得有些不自在,偏過頭去輕咳一聲。

“說說吧,說完就把信給你。”

小滿無可奈何,就真的和他說起了自己在益州的日子。剛一開口,語氣還有些不耐煩。

若不是益州的大夫治不好,她在郡守府待得那麽開心,也許真的不會再回京城。

和周攻玉說起這些,也漸漸忘了被噩夢驚醒的後怕。

只是聽她講起和韓拾開開心心的出去游玩,周攻玉的面色都是不大好看的。

一直等她說起去年益州下雪,韓拾為她堆了個雪人那裏,聲音就越來越小,最後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片刻後,黑夜重歸寂靜,蟲鳴依舊。

他傾過身,燭光鋪在他清冷的輪廓上。

往小滿的身上蓋了件薄毯後,室內唯一的光亮熄滅。

周攻玉的身形漸漸融進了夜色,他望着小滿的睡顏,不禁低笑一聲。

“其實我也沒那麽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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