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待晨光熹微, 小滿就出了宮。等到了書院的時候,學生也到了上課的時間。她沒有打擾旁人, 徑自去了自己的房間。白芫知道她一定是和周攻玉之間出了什麽事, 卻沒過問就送她出了宮。

小滿精神不好, 整夜都沒睡着, 只要一閉眼就會想到那個帶着酒氣, 細致濡濕的吻。

除了發麻的舌尖, 最大的感觸便是無能為力。

她恨極了無力抵抗的自己, 也厭惡如此待她的周攻玉。

回屋子的時候,後院還有些模糊的聲響傳來。

等她走去,才發現是付桃正在後院整理花草。濃豔劣質的脂粉被洗去後,露出她清麗的面容,才有了幾分豆蔻年華的樣子。

聽到小滿的腳步,付桃起身看向她, 眼睛睜大, 忙喊道:“夫子回來了?”

小滿點頭, 臉色還有些蒼白,勉強撐起一個笑:“怎麽不一起上課?”

付桃眼神閃躲, 手指不安地搓着衣角,低垂着頭回答:“我好幾日不學, 也趕不上她們了。再說, 我如今的身份,和她們一起上課,豈不是折辱了那些學生, 若是被她們的爹娘知道與我共學,又要給先生惹來麻煩。”

小滿盯了她一會兒,才道:“是有人和你這麽說過了,還是你自己這麽想的?”

“不怪旁人,就算有人說,那也是事實……沒辦法的。”付桃語氣難掩失落。

“不一樣,旁人的話無所謂,你自己不該這樣想,你若覺得自己髒了身子,與旁人在一起就是折辱了她們,那是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小滿看着付桃,心中也覺得難過。

之前在書院裏,付桃比旁人的年紀大一些,就經常照顧那些年紀小的學生,臉上也總挂着笑,待人都十分開朗。被她父母賣入青樓,盡管贖身回來了,眉眼間也是掃不淨的郁氣,與人說話都是怯生生的,更不用說挂着笑臉了。

小滿才說了一句,付桃就忍不住開始哭。“我以後嫁不出去了……要是被人知道我髒了身子,我哪裏還有臉活下去。”

“我不是你,無法切身體會你的苦楚,雖不好多勸,也還是想和你說幾句。人生在世,總是要想些屬于自己的事,你活着不是為了貞潔,也不是為了嫁給誰,不該因為這些事就想着去死。你一直喜歡喝林大夫一起學醫,往後學了醫術,離開京城改名換姓,又有誰知道你的過去?”小滿耐心為她抹幹淨眼淚,付桃也停止了自己抽泣。

“謝謝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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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不想和書院的學生一起,就讓林夫子只教授你醫術,至少要識字,否則連藥經都看不懂了。”

“學生知道了,多謝先生寬慰。”

付桃擦幹眼淚,問小滿:“那夫子怎得這時候回書院了?不是該在皇宮,太子也一起來了嗎?”知道周攻玉是太子這件事,就讓她足足消化了半個月,連看小滿的目光都帶了些敬佩和羨慕。誰能想到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人,心上人就是她的夫子。

說完後,見到小滿神情複雜,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又說:“我還是不問了,這麽早夫子指不定還未吃過早飯呢,要是不嫌棄,讓我去做一兩個清粥小菜吧?”

小滿點了點頭。“自然不嫌棄,多謝你了。”

小滿住進東宮後,屋子就多置辦了一張床榻給付桃,她的那些東西付桃也不曾動過,日日打掃也沒有落灰,連窗臺擺着的花草都被她悉心照料過了。

進屋後,小滿坐在書案前給江夫人寫信。一夜沒睡,她感覺自己的眼睛酸得不行,提筆寫了幾個字,又覺得不好,揉成一團重新寫。只是每次落筆,都無可抑制地想到周攻玉,也就忍不住寫了幾句想要回益州的話。思來想去,又覺得下筆過于草率,趴在書案上長嘆一口氣。

只是這一趴,困意就如同潮水席卷而來,不一會兒就覺得眼皮無比沉重,眼前也慢慢模糊了。

付桃托着做好的粥菜準備給小滿送進房,剛一踏進屋子就見到了書案前坐着一個男子,驚得手一抖,險些把粥灑了。白芫把她手中的托盤接過,示意她噤聲,付桃卻更不放心了。

她早上可是見過小滿裏面色不悅地回到書院,指不定是被太子欺負了,要是她現在走了,太子再做些什麽怎麽辦?

“我得叫醒夫子,不然一會兒粥該涼了。”

周攻玉回身淺淺望了她一眼,冷寒的眼神使付桃心中一緊,回憶起周攻玉在樹下指點她的時候,又忍不住在心裏為他開脫。

也許是想多了,太子這樣的人,怎麽會對夫子不好呢……

周攻玉起身向她走來,面上仍是溫潤和善的笑,似乎方才冷寒的目光是付桃的錯覺。

他走出房間,壓低聲音:“你叫什麽名字來着?”

“我叫付桃。”

周攻玉态度很好,說道:“付桃,你可願意幫小滿煎一碗藥?等她醒了,讓她先喝了藥再用飯。”

付桃沒有猶豫就從阿肆手中接過藥包,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行禮,而周攻玉看上去也絲毫不在意,又回到了屋子裏。

等付桃将煎好的藥端進屋子,苦澀的藥香立刻彌漫開來,她見到周攻玉正捏着一張信紙看得出神,骨節分明的手指極為好看,卻生生将信紙捏出了褶皺,像是努力在隐忍着什麽。而小滿還趴在書案前熟睡,絲毫沒有要醒過的跡象。

周攻玉下颌點了點,示意她放下藥碗。

付桃照做後,将飯菜端走熱了一遍。等她再回屋子的時候,小滿還是沒醒,而周攻玉手上拿着一支沾了血的匕首。

“你要做什麽!”付桃驚得喊出聲,連忙放下手中的飯菜跑向他。

等近了身,才發現這血是周攻玉手上的,連書案上都染上了血點,他露出的手臂內側上,布滿了或深或淺,或新或舊的傷口。

付桃倒吸一口涼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周攻玉用帕子按住流血的傷口,沒有理會她。

而小滿也被付桃的這聲叫喊給驚醒,神情恍惚地擡起頭,看到眼前人後,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和周攻玉短暫的雙目相對後,他就心虛般移開了目光,小滿對付桃說道:“你們都先出去吧。”

付桃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周攻玉用帕子按住的手腕,素淨的帕子上浸出的血,就像是繡了一朵赤蓮。

小滿本來睡得很死,中途醒來,可以說一半是被這股濃烈至極的藥味兒熏醒。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書案上的藥碗,以及滴落在碗邊的血跡。

她抑制住想去看他傷口的沖動,刻意用冷淡的語氣說:“酒醒了嗎?”

聽到她的語氣,周攻玉臉上是難掩的落寞,連低垂的眼眸,都像是被雲霧遮住的夜空,陰沉一片,不見星月。

“我昨夜醉酒,一時孟浪,往後不會了。”

“這是太子說的第幾回往後不會了?”小滿語氣平淡,似乎理都不想再理他。“喝了酒不代表可以做錯事,也不會讓我因此諒解你半分。在東宮這段時日多謝殿下照拂,往後還我自己想辦法。”

“若是沒有其他辦法呢?”

“那就算了。”

周攻玉猛一擡頭,略顯蒼白的臉色上,只有眼尾處如點了胭脂似的紅。

他眼眸微睜,隐含不滿道:“什麽叫算了,當真是死也不願意?”

小滿撇過臉不去看他,淡淡道:“太子怎樣想都可以。”

面對她冰冷的臉色,周攻玉語氣又軟下來,說道:“若你不喜,我日後不再喝酒,你莫要用自己的身子賭氣,跟我回去吧。”

小滿無動于衷,只道:“太子無需這樣待我,總歸我日後是不會與你在一起的,也無需在我身上做些白費功夫的事,便是你做的再多,我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與你一起。親吻一個心中沒有你的人,不會覺得寡淡無趣嗎?若能将這些心思放在其他貴女身上,想必早就能遇到與殿下更匹配的人了。你我二人,無論是身份還是志趣都相差千裏,何必為難我。”

周攻玉沉默片刻,再一擡眼,眸中似是裹挾了山中清霧,朦胧潮濕。

有那麽一絲絲的……可憐。

小滿看了一眼,心上似乎被輕敲了一下,立刻又撇開目光不看他,不讓自己有半分心軟妥協。

“那你呢,被一個你不愛的人親吻,那時候你又做何感想?”是感到羞憤,還是……惡心。

他雖喝了酒,不代表什麽都不記得。想起昨夜她抵觸的神情,和最後近乎厭惡的眼神,似乎不用再多問了。

再問下去,就是在自取其辱。

小滿被周攻玉問的羞惱,不悅道:“還能有什麽感想?”

都要氣死了,哪裏還有感想!

周攻玉看了眼書案上的信紙,将尚有餘溫的湯藥推給她。“先喝了吧,喝完我就不煩你了。”

他說完,當真就起身朝門外走。

捂着傷口的帕子也不知道何時被他松開了,任鮮血蜿蜒而下,染紅了手掌。

小滿皺眉,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仍是沒能開口叫住他。就算是以血化蠱,他這割出的口子也未免太深了些……

等周攻玉走出門口,她盯着地上被血浸紅的絹帕,終于還是沒忍住去妝奁翻出傷藥,拿起一塊絹帕去追他。

就算是苦肉計她也認了,只管把東西交給他,一句話也不多說。

她追上前,喊道:“太子殿下,你……”

聽到小滿的聲音,周攻玉停住腳步,身子卻沒站穩一般晃了兩晃,不等回頭,就忽然朝一側倒了下去。

雲紋錦袍飄然落地,掀起了地上的塵灰枯葉。

阿肆趕忙将周攻玉扶住,小滿聽到他倒下砸在地上的悶響也被吓得不輕。

“他怎麽暈倒了啊?阿肆你快帶他去我房裏,快些!白芫,你去把林秋霜喊來!”

周攻玉猝不及防的暈倒,使她完全忘記了自己還在生氣這回事。

等将他扶進屋子,她才發覺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心髒也跳得飛快,以至于話都說不完整:“阿肆……怎麽了,太子是怎麽回事?不對啊……怎麽會暈倒?他不會出事吧……”

阿肆語氣平靜,倒沒有多擔心:“小滿姑娘不用害怕。”

小滿迷茫地睜大眼望着他:“害怕?”

她在……害怕?

害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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