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東宮的紫藤開得繁茂, 紫色的藤蘿沉甸甸的墜着,随風輕搖的場面, 顯得十分雅致。

她為了排解無趣, 在後院種花養草, 還插了根葡萄藤。

一直到紫藤的花朵漸漸稀疏, 陽光越發刺目的時候, 春日也就要結束了。

皇後和周攻玉關系越鬧越僵, 連帶着小滿也被看不順眼。而惠貴妃卻因此而喜愛她, 時不時就讓江若若和小滿一起去她宮裏喝茶。小滿若去了,便要被皇後永遠厭惡,只能找借口推脫。一來二回的,惠貴妃也沒了興致。

起初,朝臣對周攻玉選的太子妃都不看好,以為會再納幾個出身世家的側妃, 好用以籠絡勢力牽制人心, 哪知道都入夏了, 側妃的事始終沒有動靜,禦使代表其他人, 委婉的和皇上提了這件事。皇上也勸了周攻玉,依舊沒能使他動搖, 念着他新婚, 也就不好再多說。

因為此事,周攻玉在朝臣心中,從以往的明智清醒, 成了一個沉溺情愛,固執自我的人。

周攻玉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他從前很聽旁人的話,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幾乎沒有什麽疏漏。不知從何時起,他對旁人的勸誡和說教感到厭煩,只想抛下這一切,聽到那些沒完沒了的指點,心中是說不出的煩躁。

天氣逐漸炎熱,朝臣們的官服也換了輕薄的長衫。去年春闱的榜首是江所思,排在他之後的一位李大人同樣出采,也一同入仕,留在京城謀了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職。

然而這位李大人自己争氣,沒有什麽背景,卻還是在去年冬日立了功,随江所思一起升遷了。

可就在夏日裏,爆出來的一件事,讓聽者無不是瞠目結舌。

那位李大人,其實是李姑娘。

小滿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李大人已經被收押牢獄。

周攻玉和三個朝臣在書房中議事,将近一個時辰後三人才離開。

小滿端着冰過的葡萄去找周攻玉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案前揉眉心,看上去是真的有些苦惱了。

見到她來,還是勉強笑了笑,扯了扯她的袖子,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看到她手裏端的葡萄,立刻又問:“冰的?”

“對啊。”

周攻玉将碟子移了移,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我說過了,你不能吃這些,對身子不好。”

“就吃了一點點,都送來給你了。”小滿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說起來也沒什麽悔改的意思。

他面色微沉,語氣重了些。“這是你自己的身子,為何就是不肯聽,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總讓人我操心。”

說完後便喊了白芫一聲,等她進來後,嚴厲道:“日後看着太子妃,不許……”

話還沒說完,便注意到身旁的小滿将頭壓得極低,剩餘的話便戛然而止了。

周攻玉停頓了片刻,語氣軟下來,臉上還有幾分慌亂。

“小滿?”

她低着頭沉默不語,兩只手攥在一起,纖瘦的肩忽然顫了顫,看上去脆弱極了。

周攻玉伸手想去拉她,而她撐着起身要走,也不回身看一眼。

“你等一等,不要鬧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說出的話又像激怒了她,握住她的五指被一根根用力掰開。

五指用了些力,小滿掰不開,也就不再動了。

周攻玉以為她終于要冷靜下來,聽他好好說話,卻聽到了抽泣聲。

小滿擡起微紅的淚眼,哽咽着說:“你放開……”

周攻玉愣了一下,連忙松開手,慌亂地起身,問道:“怎麽哭了?我不是要兇你,只是太醫說了……”

他伸手給她揩眼淚,而淚水卻像是停不下來。

“我要回益州……我不想在這裏,要回去……”小滿抽噎地停不下來,斷斷續續說了這些話,哭得可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攻玉抱着她跪坐着,輕輕地拍着後背安慰,低聲解釋:“我不是不想讓你吃,太醫說過你身子弱要忌生冷,況且你每次來月事都會腹痛,這個月也快了,屆時疼得徹夜難眠怎麽辦?方才是我不好,語氣有些重了,這次就不要與我計較了。”

小滿被他安撫了一會兒,情緒也漸漸穩定,趴在他肩頭恹恹的,還是忍不住覺得委屈,聲音裏的哭腔還未退去。“我就吃了兩個……”

周攻玉有些心虛地道歉:“抱歉。”

“都要說我不好,你也覺得我不好。”小滿是真心覺得委屈。

她只是想給周攻玉拿葡萄,就要被說不好。

進宮後好像沒什麽人喜歡他,都覺得她做太子妃,其實是不配的。周攻玉和很多人都被看好,唯獨她站在了這個位置,被好多人背地裏譏諷,偶爾走到禦花園賞花,都能無意聽到那些對自己的議論。

他們說她是病秧子,是個除了姿色一無是處的草包,周攻玉遲早會膩煩她,屆時等她病死了,還有更合适的太子妃。

說的也是實話,她的确是要離開的,也想過對外稱病死。可被人這樣說,她還是會覺得難過。

這個太子妃又不是她要當的,她知道自己不該做太子妃,可太子妃之位也不是她求來的。

周攻玉明白了她在說什麽,心中的愧疚更甚了。“你很好,是我不對。”

小滿被他抱在懷裏哄了一會兒,聲音悶悶的,說道:“你是不是也後悔了,覺得我很煩,一點用也沒有。”

周攻玉臉上滿是無奈的笑意,揉了揉她的發頂,說道:“不要瞎想,我是真心喜愛你,從未這樣想過,旁人的話都不作數,只有我自己說的才算。”

夏木陰陰,樹影透過窗棂落下,點點日光斑駁的落在磚石上。

小滿的绫羅衫子輕薄,光線映照,隐約能窺見薄紗下玲珑有致的身軀。

周攻玉眸色暗了暗,手輕撫過她的背脊,意味深長地問道:“要洗澡嗎?”

小滿頓時就想到了別處,臉色一變就要推開他。

周攻玉笑出聲,将她拉回來。“我是說笑的,怎麽還當真了?”

“你不知羞恥!”

他笑夠了,起身整理被她蹭亂的衣襟,說道:“好了,不生氣就好,稍後我要去一趟地牢,看看那位李大人,早些回來陪你。”

聽到李大人,小滿不禁蹙眉,疑惑道:“你準備如何處置她?”

“還未想好,等見過再說,大多數朝臣都想治她欺君之罪,可她雖未女子,功績卻是屬實,也有朝臣為她說情,此事不好輕易定論。”

“那我能和你一起去嗎?”她沒忍住問了一句。

周攻玉轉身奇怪地看着她:“你想見她?”

“我覺得她很厲害……”

他思索片刻,說道:“地牢不是什麽好地方,可能會吓到你,真的要去嗎?”

“要去。”

見她堅持,周攻玉也不再勸阻。

宮裏不少人都知道這位太子妃身子不好,冬天怕冷不能吹風,夏日裏光太刺眼也不行,一看到有人撐傘,立刻就想到了她。

只是再一細看,撐傘之人竟是太子殿下,宮人又紛紛跪拜,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小滿微眯着眼,踮起腳湊近他耳邊,小聲說:“她們不敢看你了。”

周攻玉無奈一笑,說道:“那正好,讓你一人看。”

牢獄外是炎炎烈日,踏入獄內,似乎立刻有一股寒意撲面而來,夾雜着血腥和濕冷的黴味兒。小滿的腳步頓了一下,周攻玉便說:“你可以去歇息,想問什麽和我說便是,我替你和她說?”

她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我只是沒有來過這裏,不是害怕。沒什麽好害怕的……”

當初在祟山,她親手殺了一個流匪,又看過徐燕姐妹的死,一直到如今也沒能釋懷。一想到這些,其餘的事好像也不怎麽可怕了。

牢中還算整潔,關押的都是要犯,許多人還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不乏被周攻玉這個太子抄了家的。走近後,認出周攻玉的人跪地求饒,他目不斜視地略過了他們。

李大人名李遇,身上的官服被脫下後,穿了身素淨的圓領袍就被關押到了這裏。因為是大牢中唯一一個女子,周圍的罪犯也會時不時對她出言挑釁,言語髒污不堪。

周攻玉思及此,讓人為她換了一件最裏面的牢房,四周都沒人,也算清靜。

見到周攻玉和小滿後,她起身行禮,衣袍整潔,發髻也一絲不茍的用木簪別着,不像是個被關押的犯人,倒像是個清貧的書生。

“起來吧。”

“謝太子殿下,太子妃。”

李遇直起身,隔着牢門和二人對視。

小滿打量了李遇一會兒,才驚嘆道:“你好高啊,長得也很好看。”

李遇雖是女兒身,身量卻不輸男子,眉眼英氣俊俏,若好生打扮,确實能做到混淆雌雄。

她笑了一下,更加好看了。“太子妃謬贊了。”

周攻玉當然知道李遇是女子,但看到小滿兩眼發光的盯着她,心中還是覺得別扭至極,輕咳兩聲,說道:“說正事。”

李遇恭敬道:“殿下且問。”

獄卒殷勤地搬來椅子,讓周攻玉和小滿坐着問。周攻玉問話的時候,小滿也認真地看着李遇。

也許是因為假扮男子太久,李遇一舉一動,言行舉止都沒有半點女氣,仿若一個真正的男子。若不是她确實沒有喉結,胸前又有隐約的弧度,真的很難被人看出。

“……你的母親出身官宦之家,後來被貪官污蔑,父親慘死。還有一個弟弟,李遇這個名字,也是你弟弟的。頂替他的身份,假扮男子參與考試,從鄉試一直到殿試,去年才為李家翻了案,是嗎?”

“殿下明察,家道中落後,微臣的親弟感染風寒,母親拿不出買藥錢,弟弟夭折後,因為母親自小疼愛他,此事于母親而言打擊過大,從此便神志不清,總将微臣當作弟弟。後來微臣便穿着他的衣服,用他的名字,一直到如今。”

小滿聽得怔愣住了,怎麽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便問她:“那你的本名呢?你以前叫做什麽名字?”

“微臣原名李願。”

“你做了李遇,那‘李願’怎麽辦呢?”

李遇愣了愣,顯然沒想到她會關注這個問題,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笑容勉強,帶着幾分苦澀。“既然如今是‘李遇’,死去的自然就是‘李願’了。”

周攻玉看到小滿的表情,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問道:“你可甘心?”

李遇搖頭:“微臣如今雖抛卻了‘李願’的身份,可我依舊是自己。”

“你的母親一直以為死去的是你,可有覺得不公平?”

李遇沉默片刻後,答道:“微臣的确曾感到不公,也怨恨過母親的偏心,可到底是我活着,即便世人眼中的我不是‘我’,那也無妨。換了一個身份,雖然有所失去,可假扮男子卻讓我得到了更多,有了更為寬闊的天地,更多的選擇。這一切都是曾經的‘李願’所無法得到的,即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成為李遇。若說到真正的不公,我只覺得女子無法入仕,才是真正的不公。男子能做好的,我能做好。男子做不好的,我亦能。”

說完後,李遇擡眼看向周攻玉。堅定的眼眸一片清明,不摻半點雜念。

周攻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已經為李家翻了案,若我不治你得的罪,将你貶為庶民,可有不平?”

李遇俯身行禮。“微臣謝殿下不殺之恩。”

小滿站起身,走到李遇面前,問道:“你就沒有想過,以女子之身入朝為官嗎?還是你做官只為翻案?”

李遇跪下,答道:“臣見過雲霞,泥灰再難入眼。”

她以男子的身份,走到曾無法觸及的高度,見到了從無法見識的景色。要她跌落塵泥,從此淪為平庸,一切志向再難觸碰,自然是不甘心的。

小滿和李遇的目光對上,烏黑的眼眸中閃着熠熠的光亮。二人隔着牢房的幾根木樁子,離得十分近不說,小滿的眼中還滿是不加掩飾的欣賞。

周攻玉沉默地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提着小滿的領子,将她扯回自己身邊,利落地往懷裏一按,然後面帶不悅地眯了眯眼,問李遇:“離那麽近做什麽?”

李遇面色微僵,趕忙道:“是微臣失禮了。”

周攻玉冷呵一聲,問道:“你辦事比吏部的廢物要好,看在你的政績上,不要你的性命。以女子之身為官,你敢嗎?無論辦事如何,都會陷于衆矢之的,你所受到的排擠冷眼,甚至是栽贓陷害,将會數不勝數。”

李遇聽到他這些話,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又趕忙跪下謝恩,沒有出現過猶豫的神色。“微臣謝殿下成全!日後自當萬死不辭,效忠于殿下。”

周攻玉點了點頭,帶着小滿轉身離去。

等走遠後,小滿才問他:“你居然讓她入朝為官?!”

周攻玉挑了挑眉:“你不就是這麽想的嗎?”

小滿還是按捺不住滿心的驚訝。“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這麽做!”

“讓她繼續為官,你就那麽開心?”周攻玉心中忽然又有些後悔了。“你很喜歡她?”

她點頭後,周攻玉的面色立刻又沉了下來。

李遇沒有被處死,只是被降了官職,此事一出,衆臣無不嘩然,紛紛上書斥責周攻玉此舉糊塗。

前朝也有過女子為官,卻不像李遇身在重職,如今的李遇自然要更惹人議論。

皇上和周攻玉談了半個時辰,被他說服後,也決定不再管李遇的事。而朝中曾得罪過李遇,或被李遇搶了功勞的人,更是不遺餘力的诋毀羞辱她。

周攻玉也不在乎旁人怎麽說,只是某一日,奏折中有人斥責此事是因為小滿,因她開辦女學,違背倫常。使得太子心性大變,做出一幹糊塗事,要他廢了太子妃。

周攻玉默不作聲,将那人的辦不好的政務給了李遇。

李遇完成的很好,打了那個朝臣的臉後,周攻玉在朝上毫不留情地嘲諷了他。被斥責後的臣子,面紅耳赤恨不得撞柱自盡。

等到了夏日,宮裏的荷花開得正盛,皇後邀請那些王妃夫人進宮賞蓮,小滿身為太子妃再推脫就說不過去了,只好換了端莊的衣裳準備前去,正好見到李遇和江所思從周攻玉的書房出來。

“兄長,李大人!”

李遇看到小滿後立刻行禮,看到她穿着羅裙,笑顏嬌豔如花,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小滿笑道:“第一次見李大人穿女子的衣裳,還是很好看。”

李遇做久了男子,即便讓她換為女子,穿得衣裳也都是素淨簡單的暗紋,連繡花找不到。其實繼續穿男裝也無妨,可更多的時候,她還是想區分開,讓人清楚的知曉,她就是以女子之身上朝堂的人。

的确這陣子,遇到的麻煩比以前多了十倍不止。可至少不用再掩飾身份,得以堂堂正正的活着。

“謝太子妃誇贊。”李遇看到小滿的笑臉,頓了一下,面色微紅,又補了一句:“太子妃今日也十分好看。”

話說完,背後的人涼飕飕地開口:“是嗎?”

周攻玉一說話,炎熱的空氣都好似吹了陣涼風過來。李遇不禁身子一抖,也不知道怎麽說是好了。

李遇不知所措地看了江所思一眼,江所思有些好笑地說:“既然如此,我和李遇就先走了。”

周攻玉冷冷地撇了李遇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以後離她小滿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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