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會議是在早晨,言喻沒能起來,岑明止也沒叫醒他,吃過早飯獨自去往會議室。

老爺子雖說沒有意思收購,但來的都是頂尖企業,他也不願令公司丢臉。加班加點修改收購草案到淩晨,終于把那些一目了然的問題改好。

高強度的工作能夠麻痹身心,那些決堤的崩潰和痛苦,也像是合同裏的漏洞一樣被一一填補。他起得早,整理好着裝,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裏坐下,臉上已經再看不出什麽不對,又是傳聞中那個精明能幹、雷厲風行的岑助理。

會議室的落地窗外是廣袤的阿寒湖,窗簾全部拉開,太陽已經漸漸升上半空,照在這片高緯度的雪原上。下了一整夜的雪,隐去了昨日游客的痕跡,湖面上結了厚重的冰,廣闊無垠,遠處群山的影子藏在灰藍色的霧霭裏,顏色淺淡,仿佛伸手一抹就能擦掉。

一如傳聞,美如仙境。岑明止靜靜看了一會,穿着橙色馬甲的工作人員出現在湖面上,開始清理積雪,會議的負責人帶着服務員推門進來,打算布置場地。

對方不知道會議室裏竟然有人,十分驚訝,岑明止收回目光,朝對方歉意道:“抱歉,我來得太早了。”

負責人立刻道歉,怠慢了遠來的客人。但這也不是他的錯,岑明止擺了擺手,主動起身退到一旁,示意他們不用管自己,是他來得太早,給他們添了麻煩。

他們将每個代表團的名牌放好,又煮上咖啡和熱茶,配着北海道的名産羊羹,裝在精致的小碟子上,用餐車推進會議室。九點半時參會的人陸續進場,大都三五成群,低聲交談,唯有岑明止孤身坐在言氏的座位上,有些冷清。

服務員低聲問他:“您好,您是一個人嗎?”

岑明止說:“是,我一個人。”

多餘的茶杯和點心被撤去了。

會議正式開始,負責人敘述了酒店近一年的財務報告。老式酒店,追求極致服務與高端品質,經營狀況不能說差,至少不缺客人。但規模所限,運營成本實在過高,連年赤字很難再支撐下去。

岑明止不需要翻譯,更能直觀地從言詞中感受到負責人對酒店的不舍和感情。可惜情懷在資本面前一文不值,輪到底下的集團講各自的收購案,開的價格都并不很高。

岑明止全程聽得認真,言氏雖有意發展酒店産業,但至今尚未起步,對方提到的許多細節都是他沒能想到的。他把這些記錄下來,并迅速組織語言,再一次對自己的收購案做了細節上的補充。

老爺子的電話裏提到了一個白姓,輪到白氏時,岑明止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

對方一行四人,顯然有備而來,財務法務翻譯都在,還有一位集團總經理,桌前放置的金屬名牌上印着職務和名字,叫白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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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年輕,看起來和言喻差不多大。這樣的年輕令他在這一整桌的西裝革履中引人注目,很多人都在看他,但他好像只注意到了岑明止,視線回望過來,對岑明止笑了一下。

岑明止一頓,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看清了那張臉——非常好看,甚至漂亮。

白氏的發言人是財務,他們公司主攻酒店,在國內和海外都有非常多的品牌支線,因而方案做得萬分詳盡。岑明止一邊聽,一邊将能學習的地方記下來,這次未必能夠用上,卻能成為下一次的寶貴經驗。

最後輪到他發言,岑明止站起來,考慮到在座的公司代表來自天南地北,用英語講完了購案。

他的身邊沒有律師和法務,沒有翻譯,甚至連個秘書也沒有。但他獨立于場上,全程音量适中,語速不快不慢,一身深藍色的西裝襯得臉色有些蒼白,半框眼鏡使他看起來有些冷淡,不近人情。

但又很有魅力,在出色外觀之上,那清冷的距離感,像窗外顏色淺淡的遠山,也像朦胧冬日的早雪。

岑明止能夠在業界內有出色的風評,當然不僅是因為他足夠任勞任怨。他人望其項背的規劃能力,臨場時平穩鎮定的發揮,對商業足夠深刻的理解,他實在是一個适合成為領導的人,唯一差的不過就是出身而已。

白幸容饒有興趣地看了他很久,直到岑明止講完坐下,才裝作喝水,收回了意味深長的目光。

最後報價,每個公司在卡片上寫上價格放入信封密封,由酒店的人收走。

老爺子給的價格沒有競争力,這筆生意百分之百談不成。岑明止不做多想,整理了文件,打算去和言喻打個招呼,提前回國。

他起身前有人走了過來,擡頭一看,對方笑容和煦:“你好,岑助理。我叫白幸容。”

“你好。”岑明止也站起來。

白幸容主動伸出手,笑道:“言叔叔應該和你提過我吧?家父和他是老朋友了。”

岑明止同他握手,房間裏暖氣開得很足,兩個人的手卻都有些涼。白幸容道:“之前就聽說岑助理很幹練,一直想見一見,今天終于是見到了。”

他的年紀應當比自己小,用尊稱敬語似乎并不合适。岑明止對他客套地笑了笑,說“過譽”,白幸容收回手道:“我和他們還有事,就先走了,我們晚宴再見?”

夜裏有一場小型酒會,是酒店的安排,算是為到場的幾個集團牽線搭橋。岑明止本想連夜回國,但白幸容既然這樣說了,他也不好駁對方的面子,只能改變了行程,點頭應下。

從會議室離開已經是午餐時間,岑明止敲了言喻的房門,打算叫他們起來吃飯。來開門的是江楠,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浴衣,睡眼惺忪,頭發支棱淩亂。

岑明止看向房間裏,榻榻米上兩套被褥泾渭分明,言喻不在。

江楠沒睡夠,長長打了個哈欠:“言喻?不知道也,好像早上就出去了……”

岑明止又去前臺詢問,才得知言喻大約一個小時前去了湖上。他穿了外套去找,中午時分,湖上游客不多,昨夜的雪停了又下,周遭白茫茫一片。

岑明止站在出發點等了一會。

他只穿了一件大衣,不算特別保暖,也沒有帶圍巾,站在這零下十度的地方,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凍到發紅。

一輛雪地摩托車從遠處朝他駛了過來,穩穩剎車于他面前。言喻戴着一頂顏色醒目的機車頭盔,不怕冷似的,上身一件休閑款的黑色皮衣,底下長腿裹在略有些緊身的褲子裏,小腿本就被短靴修飾了線條,抻直了踩在冰面上時更是顯長。

哪怕頭盔隐藏了那張五官出衆的臉,只憑這一身身材,也已經足夠吸引視線。

“會開完了?”言喻朝他揚頭:“上來。”

岑明止站在原地沒動,他不太喜歡這樣刺激的運動,更何況天實在太冷,他的手腳已經開始略微發僵。

言喻“啧”了一聲,抄起車後座挂着的一個頭盔,不由分說往岑明止頭上一扣:“上車!”

“……”

岑明止被他上了後座,言喻又握着他兩只手手拉到自己腰前前面扣緊:“抱緊——!”

話音未落,摩托車的引擎發出轟鳴,車頭在雪地上轉出半個圈的弧度,調轉方向,朝着群山那頭沖了出去。

尖銳的雪化為細小的碎冰,在車尾轉成螺旋的風,從衣物縫隙中鑽入。卻沒有意想中的那麽冷,

岑明止抱着言喻的腰,在近一百四十碼的車速中感受到了劇烈的心跳。

分不清是言喻的還是他的,隔着冬日的衣衫,震得胸口和耳膜都發痛。

他适應了一會,從言喻背上擡頭往前看,周遭的一切都在頭盔狹窄的視野中融化成了灰青的白色。言喻還在不斷加速,車越開越遠,橙色的警戒線在雪霧中一閃而過,被言喻甩在了腦後。

等停下來時已經不知開出去多遠,言喻剎了車,轉身摘去岑明止的頭盔:“回頭。”

岑明止轉頭看向身後。

他們已經離出發點很遠了,遠得看不清人影。世界蒼蒼莽莽,他們正在阿寒湖的中央,在前後左右的茫然一色中,不用分清天地,也不用分清晝夜。

言喻摘下自己的頭盔,伸手抱住了他。

岑明止穿得太少,大衣上挂滿了冰粒,言喻掰過他發僵的臉,貼着通紅的鼻尖為他取暖,問他:“好不好看?”

岑明止微張着唇,還沒能從那超離的速度與這太過純粹的美麗中醒過神來。

言喻忍不住勾了勾唇,摘下岑明止的眼鏡疊好,放進自己的口袋:“早上騎到這裏覺得還不錯,就帶你來看看。”

他低頭去吻他的唇,長驅直入,把溫熱的呼吸灌入岑明止口腔。

他把岑明止按在雪地摩托寬大的座椅上,每一次分開的距離都小到忽略不計。

言喻把他兩只手都攏進外套裏捂着,用鼻尖親昵地蹭他:“像不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們了?”

岑明止劇烈跳動的心髒因為他的話猛然一頓——是的,這裏只有他們,只有他和言喻。

言喻抱着他說:“誰都不許生氣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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