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再見。
這兩個字真的很有意思,再次的再,相見的見,不帶任何否定字眼,放在一起卻總是用于難以再相見的離別。
岑明止意識到他正在與和言喻有關的一切再見,共同認識的人,共同做過的事,來自言喻的禮物,為言喻養成的所有習慣。
他開始克制自己,不給言喻電話短信,不再去擔心言喻現狀的好壞。他将要開始習慣沒有言喻的生活,言喻也是一樣。
周五晚上岑明止再次給陳秘書轉錢,讓他為還留在公司加班的幾十名同事訂餐。這一次他也在場,和陳秘書一起去前臺把大大小小的外賣袋子提進來,一層一層地分發,從前門保安,到樓道保潔,從部門主管,到周逸。
岑明止并沒有把“再見”這兩個字說出口,只是在分完所有的外賣後告訴陳秘書,他的工作合約即将到期,明年開始,不會繼續留在這裏工作。
陳秘書被這消息打得措手不及,抓着岑明止反複确認了數次後,在上行的電梯裏愣愣地掉了眼淚。
岑明止從外賣袋子裏找到紙巾遞過去,對她笑:“以後這層樓裏你資歷最老,多帶一帶周逸吧,他能做得很好。”
陳秘書泣不成聲,岑明止望着她哭得暈開的眼線,突然覺得這八年也不算辜負,至少還有人會為他的離開不舍。
事情再多,早晚也能一件一件做完。距離年末越來越近,岑明止反而漸漸空閑下來。陳秘書和周逸默契地為他分擔了許多瑣碎的工作,底下的主管們也陸續從哪裏得到了消息,見到他時總是面露遺憾。
時間是這世上最無情卻也最公平,岑明止開始向其他公司投遞簡歷。
他不是一個擅于享受生活的人,工作于他意義重大。面試對他這樣的資歷來說已經不是必要,只是需要接的電話多了起來。
鈴聲總是在白天響起,通話通常會持續很久。衆多公司的老總親自給他打電話,詢問他離職的理由,就職的意向,期待的薪酬。岑明止在一一回答時總會想到,知道他要離職的人越來越多了,但還有一個,他還沒有告訴言喻。
人總是需要儀式感,岑明止也不例外。他決定去見言喻,在某一個晚上,去言喻的公寓,為他做一次飯,應該不會留宿,但如果言喻想做,就做最後一次。
他要同言喻說一句道別,那句直白而簡單的“再見”,或許沒有太大意義,但他總該親口告訴言喻。
已經整整一個星期,他和言喻沒有任何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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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當是他們開始關系後的第一次,離別近在咫尺,岑明止用薄弱的安慰說服自己——沒有言喻的這一個星期,只要不去想言喻沒有找他的理由,似乎也沒有哪裏不好。
一直到周三,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九點半,岑明止在家中,接到了來自言喻的電話。
“蘇岚那邊處理一下,過完年給他安排一個好一點的角色。”
岑明止頓了頓,問他:“蘇先生怎麽了?”
言喻應當是在抽煙,電話裏傳來輕微的吐氣聲,岑明止靜靜等着,等了很久,言喻說:“斷了,其他那些人……也算了吧。”
“其他那些人”——岑明止忽然感受到了這個電話的不同尋常。什麽是其他?也包括他嗎?岑明止望着窗外:“言喻,你在哪裏?”
言喻說:“在公寓,怎麽?”
“一個人嗎?”
言喻頓了頓:“……一個人,你要過來?”
岑明止笑了一下,說:“下雪了。”
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開始下了,還不大,落進城市的夜色裏,朦胧又漂亮。
言喻那裏傳來拉窗簾的輕微聲響,回答變得有些模糊:“那就別來了,路上不安全。”
“好。”但岑明止還是聽得很清楚。
言喻或許不知道,岑明止到底有多了解他。那種了解更類似于一種直覺,無跡可尋。一句話,語氣裏的輕微變化就能暴露太多問題。岑明止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今晚才是那個恰當的時機,他将要與和言喻有關的過去,徹底做一個了斷。
他拿了鑰匙出門,外套太薄,車載暖氣也擋不住從窗縫滲進來的天寒地凍。高架橋入口出了一起事故,堵車,隊伍很長。岑明止打開廣播,夜晚的汽車電臺裏,女歌手緩慢唱着世界上相似的愛恨情仇,主持人間或轉播兩句路面情況。
隊伍前進得很慢,五公裏的路,花費了前所未有的時間。那些事故和堵塞好像都在刻意延緩這一場死刑,岑明止将車停進車位時看了一眼時間,晚上十點二十分,也不算太晚。
他在車上又坐了一會,到十點半整。穿上外套下車,刷卡進入電梯,按下樓層數。起降繩将他送至言喻所在的那一層。家門密碼是六位數,言喻母親的生日,岑明止谙熟于心這麽多年,真的按下去的次數卻少之又少。
從前是怕難堪,這一次也怕,但從前他總是逃避,這一次卻不想,也沒有餘地再逃。
他按下了門鈴,裏頭的人說來了。
岑明止看着那扇門被打開,看着白幸容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因早有預料而冷靜,站在門外,對着驚訝的白幸容笑了一下,叫他:“白經理。”
“……”白幸容迅速整理了表情,笑道:“我還以為是外賣,你怎麽來了?”
他穿着一身居家服,米白色,M碼,岑明止認得,一個月前蘇岚叫他買下來,臨時過夜要穿。但當夜他杯經紀人電話叫走,最後沒能穿上,于是一個月後,這套衣服出現在白幸容身上,竟然也恰好合身。
岑明止說:“下班正好路過這裏,就上來看一看。”
他說謊,說得自然也沒有用,白幸容不是言喻,怎麽會看不穿這麽粗糙的謊言。他意味深長地看岑明止一眼,同時将門開得更大一些,把客廳地上散落的衣物、跌落的水杯,全都暴露在岑明止眼前,說:“那進來坐吧?言喻還在洗澡。”
岑明止想他或許是将自己當作了敵人,因而希望在簡短的,似是而非的交鋒上,或者說在争奪言喻這件事上,展示自己的勝利。但這其實根本沒有必要,他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競争者,而白幸容自己,未必就真正是獲勝的那個人。
岑明止拒絕道:“不用了,也沒有什麽事。”
“那要回去了嗎?”白幸容沒有挽留,站在高出一截的玄關上:“我聽言喻說外面下雪了,回去開車慢一點。”
岑明止點頭,甚至笑了笑,說:“再見。”
他轉身,後面的門沒有立刻關上,白幸容目送他走到電梯間的拐角處,突然又喊住他,說:“岑明止。”
他叫了他的名字,岑明止停下,回頭,白幸容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固執地擋在門口,像在阻擋外面的人進來,也像阻擋着裏面的人出去。
“需要轉告言喻你來過嗎?”他這樣問。
岑明止駐足于樓道的陰影裏,再次對着白幸容笑了笑:“不用了。”
說不說又有什麽區別?岑明止想他已經得到了最後的答案,是對于他來說并不輕松,卻最最好的答案——再見這兩個字,送給的并不該是言喻,而是這一刻以前的自己。
至于那答案所帶來的東西,沉重,難忘,剖心剜肺,頭破血流,都不要緊。他終有一天可以熬過去,沒有什麽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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