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言喻披着浴袍從浴室出來,白幸容正在餐桌旁擺弄外賣。他從廚房裏拿了幹淨的碗筷,動用鍋鏟把高級外賣完整地移到了骨瓷碟子裏,圍着湯碗擺成一圈,拍了照片,發在朋友圈上。

言喻停下擦頭發的動作,皺眉道:“你怎麽還沒走?”

白幸容擡頭對他一笑:“我叫了外賣,你餓不餓?來吃一點。”

言喻沒應,他吃飯挑剔,這種菜色入不了眼。他打量到白幸容身上那套可以做睡衣的居家服,沒想起來這是誰的東西,但不管是誰的,總歸不是白幸容的。

“你翻了衣櫃?”

他沉聲質問,白幸容輕巧笑笑,故意問他:“怎麽了,不能穿嗎?誰的衣服啊?”

他好像沒脾氣,撒嬌讨饒,還要做出一副豁達态度。然言喻不為所動,摸出一支煙點上,他正因領地被侵犯而不快,衣櫃裏的東西,百分之九十都是他的,剩下百分之十分屬于幾乎從不留宿的岑明止,其他人的東西,原樣帶來原樣帶走,都沒有資格留在這裏。

“這套是新的。”白幸容挽着袖子,替他盛了一碗米飯,又問:“我拿的時候袋子還沒拆,你買給誰的?”

言喻嗤笑,他怎麽可能親自給誰買東西。這個房子裏的所有東西,從廚房裏的柴米油鹽,到衛浴裏的洗發水沐浴露,衣櫃裏的衣物,春夏秋冬,大衣襯衫,皮帶西褲,每一樣每一件,都是岑明止買回來的。

這衣服大約也是,岑明止為誰帶來,那人沒有穿,于是嶄新放着,沒有扔掉。

他想到了岑明止,繼而想到了剛才那一個電話。

岑明止問他是不是一個人,他騙他說是。

岑明止或許本打算過來,他卻說下雪了,叫他別來。

言喻愈發沒有了胃口。

白幸容問他:“怎麽了?不吃嗎?”

“不吃。”言喻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耐性,他焦躁地咬了咬煙蒂,看到白幸容那雙與岑明止相似的眼,好像看到了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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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這麽冷的天,他本可以和岑明止一起,在這個不算大的公寓裏看一場電影泡一次澡。岑明止會為他煮宵夜,未必有桌上這些好看,卻一定合他的口味。

他按滅煙頭,沒有在餐桌旁坐下:“你的司機還沒到?”

白幸容說:“外面在下雪,路上不安全……”

“十分鐘。”言喻截斷他的話頭:“十分鐘還到不了的話,我可以叫人送你走。”

他轉身往卧室去,路過茶幾時又突然回頭,沖白幸容道:“求我上也就這一次,趕緊滾吧。”

原來人冷漠起來可以到這種地步,言喻進了卧室,門鎖咔嚓一聲。白幸容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腿有一點發麻,才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把所有的菜倒進了垃圾桶。

他洗手,反複洗了很多遍,又抽了紙巾,一點點連指甲縫也全部擦幹,确認沒有污漬,才走到窗邊,給國內臨時安排的司機撥出電話。司機半個小時前已經出發,因為堵車,這會才剛下高架,電話裏連聲道歉,白幸容沒有催,反而溫聲囑咐他開車小心,不用着急。

只聽聲音,他依然是那個風度翩翩,關心下屬的白總經理。司機感激地挂了電話,沒有看到玻璃窗上倒映出的那張冷漠陰沉的臉。

他只是一個小員工,不知道所謂訓狗,無外乎巴掌與糖,白幸容通常喜歡給予後者。他也不知道白幸容習慣了高高在上,偶爾施舍下一點關心,就讓他這樣的人感恩戴德。

言喻的煙盒留在茶幾上,白幸容抽了一支,捏在手裏。外面的雪越來越大了,城市燈光模糊像被柔焦,他站在窗前想到岑明止,岑明止應該還在回家路上。雪這麽大,車會很難走,岑明止不是專業司機,開的車或許也不夠好,在高架上速度太快,輪胎說不定會打滑。

如果岑明止出事,言喻會不會覺得後悔?應該是會的吧——白幸容沒有任何詛咒岑明止的意思,因為他很快又想到,司機正在來的路上,他也要走了,如果出事的是他,言喻會怎麽樣。

會後悔用這樣的态度對待過他嗎?

白幸容的手指碾過煙頭,将裏頭的煙葉捏碎,細碎的棕色葉片緩慢落在地板上,又被他用拖鞋的尖碾成粉末。

直到這支煙到了盡頭,他才收回腳,對着窗戶裏的倒影,輕緩而自嘲地笑了一下。

應該會的。因人都是賤,太容易得到的總不願珍惜,只有那些得不到的,才楚楚可憐。

城內高架因為大雪出了連環的事故,到半夜徹底封道,第二天黎明時才恢複暢通。唐之清早起了一點,改乘地鐵到診所,因為不太熟悉路線,比平時晚了半小時。

第一個客人預約在十點半,他本該有足夠的時間,打開暖氣,把門口的雪掃掉,再燒一壺熱水泡茶。然而他在診所門口看到了岑明止的車,安靜停在那裏,像是已經停了很久,黑色的車身上蓋着積雪。

這并不令他驚訝,最多有點意外。但他又在原地仔細看了兩秒,心跳都差點被吓到停止——他看到駕駛座裏,有人伏在方向盤上,脊背一動不動,幾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

岑明止被激烈的敲窗聲震醒。

唐之清正試圖撬他的車門,表情猙獰。岑明止在渾身麻木的寒冷中睜眼,頭微微轉動,隔着還沒擦幹淨的冰霧,與他對視。

“明止!”唐之清急得想要破窗:“你開門!”

岑明止沒有立刻動,他動不了,他感覺不到身體,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唐之清撬不開門窗,掏出手機想要報警。岑明止終于恢複了一點力氣,裹着外套坐起來,打開了車門。

唐之清立刻扔掉了手機,鑽進半個身子,先摸他額頭,又搓他的臉頰:“你怎麽睡在這裏?!冷不冷?能不能動?……你要吓死我啊?”

岑明止覺得自己應該笑一笑,但從臉部肌肉到身體,尤其是下半身,有近一分鐘的時間沒有知覺。他任由唐之清搓了一會,才勉強張開嘴唇,回答他:“今天周四,我來早了。”

“……”唐之清神色複雜,啞口無言,半晌後問:“……怎麽不開空調?”

“半夜沒油了。”岑明止輕描淡寫,伸手摸到車鬥裏凍得冰塊一樣的眼鏡戴上:“先進去吧,真的很冷。”

……所以他是在這裏等了一夜?

唐之清按照原先的預想,打開暖氣,拿着水壺燒了熱水,從抽屜裏翻出一包豆奶粉,沖在陶瓷杯裏。

“先暖一暖。”

他把杯子放在岑明止手掌上,發現岑明止的耳廓手指都嚴重發紅,怕他凍傷,又立刻打電話給前臺,去隔壁藥店買了凍傷膏來。岑明止低聲說“謝謝”,唐之清好像沒聽到,把空調溫度打高一點,轉頭問他:“早飯還沒吃吧?我給你叫點粥?”

“好。”岑明止沒有拒絕,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需要攝入能量。

這個人總是這樣,狀态越差就越遵從醫囑。唐之清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問:“怎麽不給我打個電話?在門口等了多久?”

“沒有很久。”岑明止喝了一口有點燙的豆奶,高溫随着吞咽動作進入咽喉,像要化開身上的冰,嘴唇和食道都痛得厲害。但他神色如常,淡淡道:“手機沒電了。”

唐之清從抽屜裏找出充電器,替他插在沙發旁的插座上:“那你應該直接去我家,而不是在門口等我。”

岑明止擡頭看向他,唐之清的語氣與表情都很嚴肅。他從辦公桌後的櫃子裏拿出了一盒藥片,拆了兩粒放在岑明止面前。

岑明止就着豆奶吃掉,唐之清在他對面坐下:“累不累?如果你需要休息,可以去我的休息室睡一會,我們等你睡醒再說。”

岑明止搖頭,他感覺自己已經清醒,并不想再睡。

“好。”唐之清說:“發生了什麽事嗎?怎麽會半夜來找我。”

岑明止沒有立刻回答,唐之清等了片刻,試探地問:“是因為言喻,你們昨晚見面了?”

“嗯。”岑明止說。

“發生了什麽?”唐之清的語氣很謹慎,好像怕刺激他。岑明止用手指緩緩摸過陶瓷杯溫熱光滑的杯壁,開始回憶昨晚。其實他沒有見到言喻,只是見到了白幸容。而白幸容是誰,跟言喻有什麽關系——這件事和唐之清解釋起來,有一點麻煩。

他停頓了很久,唐之清放緩聲調:“你覺得很難講,是嗎?那我來問?”

岑明止沒有答,他在試圖自己剖析這一件事,來克制心理上的怯弱。但唐之清看穿了他,安慰道:“感情上的事情是很難說出口,誰都一樣,你不要勉強自己。”

岑明止有一點意外,但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點了點頭,放棄了自己敘述。唐之清總是對的,他在放棄的瞬間,就感到了一點輕松。

唐之清繼續問:“你去找他了嗎?昨晚。”

“嗯。”岑明止說。

唐之清斟酌道:“他家裏還有其他人?”

一針見血,岑明止按着額角緩慢點頭。他有一點頭昏,可能是藥物帶來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因為昨夜實在太冷,給他的身體留下了後遺症。

他感到疲憊,五分鐘前還沒有的困意突然襲來。

“明止?”他聽到唐之清叫他。

嗯,我在聽。岑明止閉着眼,想要回答,卻發不出聲。

他陷入了一種痛苦的混沌,感到身心俱疲。

昨夜的寒冷再次包圍而來,遲到的酸澀淹沒胸口,使他想起了許多往事。他曾一個人走過香榭麗舍大道,身邊落滿金黃色的梧桐樹葉;也曾在某個雨夜,在辦公室裏看到窗外的電閃雷鳴——那滂沱的雨明明來勢洶洶,卻漸漸漸漸,在眼前變成了無聲的雪。

周圍的噪音遠去,他好像回到了昨夜,把車開來這裏,停下,沒有熄火,一直到油箱裏的存油徹底燃盡。他在擁擠的車座裏,盡管身體盡可能地蜷縮,溫度也迅速流失。寒冷中有瀕臨而近的死亡,卻沒有與之對應的恐懼。

如果唐之清再晚來幾個小時,或者汽車的油量沒有堅持到淩晨四點……

他睜開眼,面前是唐之清擔憂的臉,岑明止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對他笑了笑。

唐之清給他添了一點熱水:“明止,想笑的時候可以笑,不想的時候也不要勉強。”

岑明止于是無法再笑,堅固的壁壘好像要在這一句話間瓦解。唐之清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但是你把車開到這裏,你還是想要我幫你,對嗎?”

是的,沒有錯。岑明止想,他不是真的對生命沒有眷戀,他仍舊和從前一樣,想要活着,想要唐之清或者誰來救一救他。

唐之清問:“今天還要去公司嗎?”

岑明止搖頭:“可以待在你這裏嗎?”

“我今天還有兩個預約的病人,不能一直陪你。”唐之清拿出了手機,對他露出安撫的笑容:“所以現在我讓瑤瑤過來接你回家,你這兩天就跟我們一起住,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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