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易晟果真給他在公司附近的高級酒店訂了一間房,預料到岑明止會拒絕,房卡是劉秘書送來的。

“岑經理,房間準備好了,先訂了一個月,帶客廳的小套間,需要我準備點生活用品放進去嗎?酒店一次性的不好用吧。”

劉秘書對昨晚發生在小區樓下的對話不知情,還以為這個房間是易晟與他協議好後的結果。岑明止當着劉秘書的面不好拒絕,只好先收下房卡,再找機會還給易晟。

但偏偏易晟也忙得很,作為一個勤勉的總裁,比手下養的員工更披星戴月,岑明止這一周都沒怎麽見到他,一直等到周五下班,房卡也沒能退回去。

公司周五統一不加班,岑明止也是在入職一周後才得知這個傳統,員工們早早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結伴離開,岑明止也結束手頭工作,關了電腦下樓。

他的車被言喻開着,如今車牌限得厲害,就暫時沒打算再買一輛,只能和員工一起排隊打網約車,但剛剛走到路邊,就忽然被人拽着往後一拉,言喻的臉出現在他面前,語氣有一些強硬,說:“上車。”

岑明止反應不及,手機脫手,往地上摔去。言喻比他高,反應也快,立刻往他身前一站,竟然單手接住了下墜的手機。而後他就着還沒熄滅的屏幕,迅速把界面上剛打到的車取消,也不還給岑明止,直接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說:“上車,我送你。”

“……”岑明止皺眉看着他。

“先上車。”言喻口氣軟了一點:“帶你去吃飯。”

他拿走了岑明止的手機,斷絕了岑明止轉頭離開的可能。然後拉着岑明止的手臂,向馬路對面停着的車走去。

他打開副駕駛的門,按着沉默的岑明止坐下,自己繞去駕駛座,坐好後的第一件事是鎖門。但其實這沒有必要,岑明止不可能丢下自己的手機逃亡。

言喻發動車子,問他:“想吃什麽?”

岑明止說:“言喻,手機還給我。”

“等會,先想想吃什麽。”言喻佯裝鎮定,手背卻因為緊張繃出青筋。

“随你。”岑明止感到荒謬且疲憊,在這頓飯正式開始前,就因為言喻的行為,失去了交談的欲望。

“真的?”言喻沒有察覺,不住地側目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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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明止不想說話,靠在車窗上閉上了眼,言喻加快了一點車速,又問:“上次那個女的……是誰?你住在她家?”

岑明止不欲多言,簡短道:“朋友。”

“什麽時候認識的?出國以後?”

“以前。”

“我怎麽不認識?”

“沒有和你提過。”

岑明止的回答非常平靜,半句擴展也沒有,言喻只好閉嘴,擠開下班高峰的車流,把車開上了高架。

岑明止沒想到言喻會帶他回家。

三年沒有回來,新的高架已經開通,導致岑明止沒有及時察覺,等他反應過來時,車已經在小區門口轉彎,開進了地下車庫。

岑明止眉心更緊:“……不是要去吃飯?”

“嗯,回家吃。”言喻露出一點笑意,把車停在車位上,繞到另一側替岑明止開門。

他伸出一只手想扶,但岑明止避開了他,言喻有一點失望,同他一起上了電梯。

他走在岑明止的身邊,替他攔電梯的門,熟練地按下十九樓的按鈕,又在岑明止伸手前,把自己的手指按在指紋鎖的讀槽上。

言喻在推門時轉過頭來,喉結滾動,對岑明止輕聲道:“岑明止,歡迎回家。”

好像是他家一樣。

他站在門前,手輕輕一推,就把那一扇不算厚重的門推開。沒有預想中的漫天灰塵和嗆鼻氣味,言喻打開了燈,燈光下黑胡桃木的地板依舊光鮮亮麗,顏色穩重光可鑒人,玄關上整齊擺放着兩雙灰色的棉拖鞋,有一雙是新的,還有一雙已經被反複穿過,鞋面上有輕微的痕跡。

“不進去嗎?”言喻問。

岑明止看了他一眼,走進去,言喻跟在他身後關了門。

岑明止躬身換鞋,突然身後言喻貼上來,雙手扣着他的手臂一抱,滾燙呼吸打在他耳後,燙得皮肉下的血管開始脹痛。

“言喻……”岑明止皺眉道:“放開。”

言喻發出一聲沉悶的、不知道是什麽的回應,環在他胸前的手收緊,隔着衣物的骨肉仿佛貼住,親密不合時宜。

“……言喻!”

岑明止拔高聲音喝止他,沒有用,言喻沉聲道:“別動,讓我抱一下。”

岑明止頓時渾身一顫——言喻的嘴唇貼在了他的後頸上。

那一寸皮膚上的觸感被放大,被擴散,空氣像黏住了,呼吸變得艱難,每一個毛孔都因為言喻的觸碰收縮,發出無聲的尖叫。

其實只有一瞬間,言喻很快又放開了他。

言喻彎腰,把那雙嶄新放在他腳邊,說:“先換鞋,我去做飯。”

“……”言喻會做飯?

但比起這個,岑明止發現了更嚴重的問題所在:“你住在這裏?”

言喻應了一聲,直起身來,說:“你走的時候說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我就一直住在這裏等你。”

“……”岑明止看着他。

言喻回望他,眼眶不知何時有一點發紅,語氣卻又故作輕松,笑了笑道:“以前我都不知道,原來你也會騙人啊。”

“……”岑明止已經不記得了。他騙了言喻嗎?那一天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裏很模糊,他只記得言喻發了燒,留宿在他這裏,而他的航班時間将近,最後只來得及帶走一本護照。

“不過沒關系,現在你回來了。”言喻又笑了一下,沒有了意氣風發,這種笑顯得更加穩重,但依舊非常英俊。

他脫掉外套挂在沙發後背上,挽起一點袖子,拿起吧臺上倒扣的杯子給岑明止倒水。因為低着頭,側臉輪廓看起來似乎是瘦了一點,比從前更加深邃,這樣安靜的動作竟然也不顯得違和。

岑明止站在原地,說:“言喻,把手機給我。”

“在口袋裏,你自己拿。”言喻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坐下等,吃完我送你回去。”

他往廚房去,打開冰箱,蹲在那裏挑挑揀揀,也不知挑了什麽東西。岑明止從他的衣服裏翻到手機,在客廳沙發上坐下,給孟瑤發信息,告訴她公司臨時有事,要晚點回去。

孟瑤的回複來得很快,說好,又提醒他好好吃飯,晚上回家小心。

廚房裏的水龍頭開了,言喻背對着他,水流聲持續了一會,變成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竟然也有模有樣。

岑明止看向廚房方向,他在回國後收到的驚訝已經夠多,無論是言喻住在這裏,還是言喻學會了做飯,或者也可以加上上周得知的言喻一直開着他的車。

這些事情加在一起,足夠他拼湊出這三年裏言喻情況——他圍繞着岑明止殘留的某些痕跡,固執地進行了等待。

等待。

岑明止緩慢地嘆了一口氣,他也曾經這樣等待過言喻,從每一天的早晨睜眼,等到獨自加班的深夜;從言喻不知從哪裏找到一個新的床伴,到關系結束,岑明止出面調停為止。

這個漫長過程對于岑明止來說包含了太多人生心酸,那麽言喻呢?言喻在這一段等待中,又是什麽樣的心情?

廚房切菜的聲音突然停了,言喻握着手指,從裏面推門出來,岑明止擡眼:“怎麽了?”

“切到手了。”言喻說:“我貼個創口貼。”

“在哪裏?”岑明止站了起來。

“電視機櫃下面,你以前放藥的地方。”

岑明止拉開抽屜,在一堆感冒藥盒子裏找到了創口貼和碘酒棉。言喻坐在他剛才坐的位置旁邊,說:“我自己來吧。”

岑明止看了他被切到的右手食指一眼,傷口有一點大,言喻抽了紙巾,把流出來血吸掉。

岑明止問:“洗過了嗎?”

“用水沖過了。”言喻的目光跟着他:“你要幫我貼嗎?”

岑明止不置可否,把創口貼拆出來,反面放在茶幾上,自己也坐下來,擰開了碘酒棉花的瓶蓋:“按緊一點,先止血。”

“這樣?”

言喻笨拙地把單薄的紙巾按在指腹上,但不得要領,很快就被血滲透。岑明止看了他兩秒,重新抽出兩張紙巾疊成足夠厚的方塊,遞過去說:“自己按。”

“好。”

言喻不太明顯地笑了一下,照做。等了幾分鐘,血漸漸止住,岑明止挑出碘酒棉,替他擦拭這個一公分出頭的傷口,又用創口貼仔細地包裹起來。

他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與言喻幾乎互相頂着膝蓋,因為專注而低着頭,下垂的睫毛交錯,被頭頂的燈光投射出細密的影子。言喻被冷水沖到麻木的手指忽而産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好像岑明止正對着那裏呼吸,溫熱的氣息帶走所有了疼痛。

“好了。”岑明止說。

言喻手指動了動,說:“我去廚房,你再等等。”

岑明止卻站了起來,說:“我來吧,你不要碰水。”

創口貼雖然防水,但浸泡久了還是會被滲透。岑明止脫掉外套放在沙發上,挽起襯衫的袖子走進廚房。菜板上碼着切到一半的青菜,旁邊的碗裏是泡在溫水裏解凍的蝦,電飯煲裏上的倒計時停留在三十五分鐘,岑明止幹脆切掉了電源,重新從冰箱裏找到兩包冷凍拉面。

他把蝦沖過,蝦頭分離,開背剝殼,挑掉蝦線。鍋裏還有一層薄油,他重新開火,就着溫油磕了兩個雞蛋,小火煎出金黃的焦邊,蛋黃保留了一點生度,做成言喻喜歡的溏心。

而後他把蝦頭放下去,在煎過雞蛋油裏嗆出裏頭的紅膏,撈出後又放下蝦仁,煎到兩面發脆,才在鍋裏兌了溫水煮開,加一點點鹽和胡椒。

最後他把凍在一起的面抿開,一點點抖落下去,動作熟練,甚至還有幾分優雅,把煮面這樣一件滿是煙火味的事情做出了驚人的美感。

言喻站在廚房門口望着他,岑明止做的每一個動作,都熟悉得令人眼眶發燙,想把時間就地停下。

岑明止撇去湯上的浮油,正要關火,言喻叫他:“岑明止。”

“嗯。”岑明止應了一聲。

言喻壓着聲音問:“新西蘭怎麽樣?”

岑明止撒下蔥花,平靜回道: “還好,冬天有一點冷。”

“是嗎?”言喻說:“那怎麽不早點回來?”

“……”岑明止回頭看了他一眼,沒什麽表情,好像言喻的問題沒有任何值得回答的地方。

他沉默地把面分開兩碗,從櫥櫃中找出餐具。言喻走進去,幫他把碗端出來,兩個人面對面落座,安靜地吃重逢以來的第一頓飯。

這個過程過于熟悉,熟悉得言喻幾乎要落淚。

他想起了從前很多時刻,他們也是這樣,岑明止經常在他的一個電話後就從各種地方趕來,進廚房忙碌,做一點他喜歡的食物,然後這樣坐在他對面,陪他一起吃完。

他的話向來很少,少到他們除了必要的對話,很少有其他交流。但言喻如今再就着眼下的光景回憶從前,卻總覺得岑明止在當時當刻的每一個眼神,都充滿了他未能解讀的含義。

他一定曾經愛我,曾經愛一個垃圾,為這個垃圾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岑明止吃得少,大部分的面都在言喻碗裏。他只是簡單地動筷,看起來沒什麽胃口,最後只喝了幾口湯。

是我讓他沒有胃口嗎?言喻忍不住想。

可是他又暫時顧不上這些,岑明止竟然還會為他下廚,就算只是一碗面,也像珍貴的施舍。他狼吞虎咽,連湯一起喝得幹幹淨淨,放下筷子後說:“碗我來洗,你別動了。”

他這樣說,岑明止卻仍舊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來吧。”

連一個多餘的理由都不願意給,好像洗碗做飯本就應當是他的事情。他起身收拾起兩人的碗筷,端去廚房,連帶着煮面的鍋一起洗幹淨,擺回原來的位置。

言喻笨拙地跟在他身後,開始後悔不該給手割這一道口子,盡管騙到岑明止這一頓飯,但叫岑明止做家務洗碗并不在他的期望之內。他應該表現得更好一些的,

岑明止連自己喝過水的杯子都洗完,才把手擦幹,對言喻說:“我要回去了。”

言喻說:“我送你。”

“不用。”岑明止拒絕:“我打車就好。”

“我送你。”言喻堅持道。其實他更想說的是別走了,晚上留下吧,但岑明止平淡表情下的每一個動作都說明他不會留下,如果說出這樣的話,只會讓他們已經難以挽回的關系更加碎裂。

他匆匆去穿衣服,拿起車鑰匙準備跟岑明止下樓。

岑明止卻停下動作,站在玄關前看着他,在他套好外套時說:“言喻,那是我的車。”

言喻動作一滞。

“如果你現在把鑰匙還給我,我就不需要任何人的接送。”岑明止說。

“……”言喻不敢說話了。

岑明止倒也并不是真的向他索要。說完這一句,他轉身出門,往樓道走,言喻拖鞋也來不及換,匆忙跟上。他想至少要送岑明止下樓,岑明止卻停在電梯門外,笑了笑,說:“我可以自己下去。”

“……好。”言喻連一個“不”字也不敢說,看着他乘上電梯,一如三年以前的那天一樣,被這個金屬箱子帶着遠離,往下一層,往下十層,越來越遠。

那數字停在一樓的時候,言喻抹了一把臉,沒忍住罵了一句:“操……”

也不是在罵誰,不過是在罵自己,好不容易重逢,好不容易單獨相處……怎麽就又讓岑明止不高興,怎麽就不能表現得再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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