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孟瑤今年已經三十七歲,懷孕初期醫生就明确表示過孕期和生産的風險會比較大,每一次産檢都可能成為暴露問題的那道坎。但幸好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産檢的各項數值正常,B超已經能夠拍出孩子的輪廓。
醫生建議她适當出門走走,岑明止和唐之清于是在周日陪她去小區隔壁的購物中心逛街。
母嬰店上了新的嬰兒衣,款式和顏色太多,孟瑤猶豫不決,唐之清幹脆把她看中的那幾件全都買了下來。今晚他們決定吃火鍋慶祝又一次順利度過的産檢,于是買了熬湯用的筒骨,牛羊肉和基圍蝦必不可少,蔬菜菌菇也每樣稱了一點。
他們沒有開車,唐之清要扶孟瑤,岑明止就多拎了一些東西。
大大購物袋挂在手上,商場回家不到兩百米的路程,本該十分鐘就能到家,卻沒想到會在小區門口遇到等在那裏的言喻。
他站在小區門口的便利店外,人那麽高,隔着二十米的距離岑明止就發現了他,走進了他手裏拿着一支煙,煙頭上沒有火星,只是拿在手裏而已。
今天天氣晴,氣溫也開始回暖,他穿了一件薄一些的短款風衣,淺灰的顏色,底下是深青牛仔褲,紮在黑色的靴子裏,有一點潮,顯得年輕,很有他從前的穿衣風格,唯獨款式穩重了很多。
“去逛街了?”言喻比他更早就發現了他們,把煙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朝他們迎上來,對唐之清夫婦說:“你們好,我是言喻。”
昨天是白幸容,今天是言喻,唐之清簡直要當場石化,購物袋都險些脫手。孟瑤稍微好些,擔憂地看了岑明止一眼,和善道:“你好,今天也是來找明止嗎?”
“嗯,他不接電話,我就直接過來了。”言喻看向岑明止,“手機沒聽到嗎?我打了好幾個。”
岑明止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确實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言喻,時間在二十分鐘以前,當時他們還在超市,人多嘈雜,就算了開了聲音也未必能聽到。
但其實就算聽到了又怎樣,他會接嗎?接起來又能說什麽呢?
岑明止說:“抱歉,手機靜音了,有事嗎?”
“沒事。”言喻不想當着外人的面說,看到他們手裏那麽多袋子,主動道:“我幫你們提一點?”
唐之清反應很快:“诶,不用不用,我們馬上就到了。”
他松開孟瑤,想把岑明止手裏的袋子接過來,自己和孟瑤先走,把說話的地方讓給他們。但岑明止看了言喻一眼,轉身把手上的袋子靠牆放在了路邊,說:“我去物業借一輛推車,你們在這裏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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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行。”唐之清收回手,“我們不急,你去吧。”
岑明止對他點了點頭,轉頭往小區走,言喻立刻跟上,雖然這段路非常短,但岑明止給了他們獨處的機會。
岑明止放慢了腳步,言喻追上來,走在他旁邊。
“找我有事嗎?”岑明止問。
言喻走得比他更慢:“沒事,就是來看看你。那個人是你的心理醫生?”
他确實沒有什麽事,憑着一股沖動來到這裏,時間不上不下,約飯不合适,約會更不可能。他們如今的關系糟糕透頂,想要見一面,卻連一個拿得出手的理由都沒有。而能夠開口的話題,竟然好像也只有唐之清夫婦。
岑明止停下來,轉頭看着他。
“老頭跟我說了……你有抑郁症。”言喻很想握一握岑明止的手,如果能抱一下就更好了,但他不敢,只能站在原地,“現在怎麽樣了,還好嗎?”
“還好。”岑明止點了點頭,目光平靜。他的新鏡片是窄細的淡金色外框,與他的瞳孔顏色相得益彰。而他即使做日常打扮也難掩嚴肅禁欲的風格,配合上那種目光,面無表情時也很漂亮,言喻不會描述,卻總能想起那一年他們在阿寒湖上看到的山和雪。
“之清确實是我的心理醫生。”他說,“我們認識很多年了。”
言喻說:“你以前沒有跟我說過。”
岑明止說:“抱歉,我以為這是我的隐私,沒有必要告訴你。”
言喻喉結滾動,說:“對不起。”
岑明止看了他一眼,對他這突如其來的道歉不明所以。
“沒什麽……”言喻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小區門口人有點多,保安也看到了他們,停在原地太引人注目,岑明止繼續往前走,言喻跟上去,岑明止走進小區,向保安說明來意,借一輛推車。
對話被短暫打斷,在等待保安取車的過程中他們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這種沉默對言喻來說是緩沖也是折磨,他好像被半吊在空中,正等着岑明止的下一句話來割斷拴在身上的繩索。
直到岑明止完成登記,言喻主動從保安手中把車推過來,購物車的輪子滾過不平整的人行道,發出連續不斷的雜音,言喻說:“白幸容昨天離職,下個月要回歐洲了。”
岑明止腳步微微一頓,“是嗎。”
“嗯。”言喻說,“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來過公寓?”
“……”岑明止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這件事。
“白幸容跟我說的,你走的第二天。”言喻盡可能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他不願在岑明止面前太過失态。
岑明止沒有回應,車輪還在前滾,不遠處唐之清和孟瑤又去附近的便利店逛了一圈,買了點零食,已經回到了人行道上。
本來他們就在超市買了很多,現在再買也不過是想為岑明止提供一點時間而已,岑明止朝他們露出一個笑容,示意自己沒事,馬上就好。
“嗯,我去過。你在洗澡,就沒有告訴你——”
車輪的聲音停了。
岑明止回頭,言喻站在原地,開春後溫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本來是很好的一天。
他卻一動不動,周圍的光照像一層眩光濾鏡,隔開了他們之間微短的距離,讓他的輪廓看起來不太清晰,唯獨痛苦和壓抑被單獨剝離出來,清楚地浮在那張英俊的臉上。
“——本來也沒什麽事。”岑明止笑了一下。
他很平靜,從重逢以來就一直如此,無論言喻說什麽,他給出的回應都好平淡。言喻能感覺到他的疏遠,但除了這一點疏遠,其他什麽也沒有了,岑明止對他的态度像對一個陌生人,“謝謝”,“抱歉”,無一例外是對陌生人的措辭。
而言喻說出來的所有道歉和忏悔,于他而言都可有可無。
不到五十米的距離,他們走走停停近十分鐘,唐之清和孟瑤已經就在眼前,言喻說:“是因為這件事出國的嗎?”
“……不是。”岑明止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想,“時機剛好而已。我收到了幾家公司的邀請,對比下來,那邊的條件是最好的。”
他仍舊笑了一下,笑容與鏡片後的目光平和且慷慨:“我不是因為你出國,也不是因為你回國,我的病情控制得還可以,之清确實是我的醫生……還有其他事嗎?”
言喻:“……”
“沒有的話我們就上去了,你也回去吧。”岑明止走到他身邊,想要接手推車,但言喻沒有松手,岑明止的手與他并排按在推杆上,一個人推,一個人按,車紋絲不動。
他們得以靠得很近,言喻低着頭,叫他:“岑明止。”
岑明止回望過去,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他們兩個這樣站在人行道中央,顯得格格不入。
“你可能覺得……無所謂。”言喻低聲道:“我道不道歉,我是不是在後悔,我現在怎麽想,有多愛你,你可能都覺得無所謂……”
他松開了手,車輪因為慣性前行了幾公分,又很快被不平整的地磚卡住。
“但是你知道嗎……現在能跟你走在一起,我都覺得跟做夢一樣。”言喻摸了摸口袋,裏面有煙,他沒有想抽,只是這個動作令他稍感安心。在岑明止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靠着酒精和煙度日——酒精用來入眠,煙保持清醒,日夜就在這兩樣東西裏交替。
“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但是岑明止,給我一個機會,好嗎?這次不會跟以前一樣,我會努力做好的。你什麽都不需要想,讓我來就好……”
他的手擡起來,在距離岑明止肩膀一寸的地方又停下,最後還是沒有落下去。隔着空氣他好像撫摸到了岑明止的發梢,指尖因為這一點接近于零的觸感微微發麻,言喻說:“我做給你看,岑明止,你不回應也沒關系,不接電話也沒關系,但是不要現在就拒絕我,好嗎?”
他的手放下去,臉上露出岑明止從未見過的表情。可憐,低聲下氣,又有一點……堅定,這種類似于承諾的話被這樣說出來,即使措辭反複,沒有邏輯,竟然好像也有了些微的可信。
岑明止挪開目光,唐之清和孟瑤距離他們不過十米,走過去的話不需要幾秒,如果言喻的聲音再大一些,或許他們都可以清楚聽到。
要給言喻什麽回答?拒絕?還是說可以?……岑明止暫時想不到,他和言喻的離別太過匆忙,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收場。很多事情當年沒有說清楚,如今再回頭整理,已經找不到合适的開場。他确實因為言喻痛苦過,感到被折磨過,但現在回憶起來,那些感覺已經很淡,淡到他即使面對言喻這個人,聽言喻說這樣的話,也覺得麻木。
這也許是大量服藥的後遺症,他的共情能力很明顯已經不如從前。有時候他會無法準确判斷來自他人的态度,有時候也不能精準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只能用最簡單的“笑”,或其他什麽手段來掩飾過去。
他變得“遲鈍”了——他自己非常清楚,唐之清和孟瑤或許已經有所察覺,才會覺得他不如從前坦率。
言喻還在看着他,岑明止知道自己應當說些什麽,可是他說不出來,他沒有任何可以說的話,言喻愛他嗎?也許。言喻希望獲得他的原諒?可以……但那又怎麽樣。
“我們上去了。”最後他只是看了言喻一眼,這樣說。
這是逃避,岑明止知道,但逃避在這種時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如果繼續站在這裏,也許所有人都會意識到岑明止已經不如從前,其實他根本沒有穩定住自己的病情,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掩飾自己,假裝還能正常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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