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孟瑤的恢複情況不錯,手術十天後傷口愈合,可以開始下床走路。
她每天會在飯後坐着輪椅出去,到樓下時自己起來走一走。而唐之清的診所已經恢複營業,要賺錢養家,散步大多數時候是兩邊的家長陪她,偶爾岑明止來得早趕上了,也會主動和她一起。
通常這種時候言喻也會跟着他們,落後一兩步的距離,聽孟瑤同岑明止緩慢聊天。
她講話溫柔,和他們聊自己在大學裏任教時發生的事,講學生們在校園裏的生活,學習、成長、戀愛,不一定每一件事都有趣,但總是很鮮活。言喻自己的大學沒怎麽在學校裏待過,卻能想象,岑明止的學生時代一定與孟瑤描述的很像。
有時連他也能聽出來,孟瑤在不動聲色地引導岑明止去回憶,在用美好的事物打動岑明止。
周四的早晨言喻再次來到診所,唐之清為他空出了時間,把那瓶藥的成分和說明翻譯給他聽。
言喻聽不懂那些複雜的化學術語,唐之清解釋道:“應該是新西蘭的處方藥,成分比較重,如果他這幾年都是吃這個的話……”
“會怎麽樣?”言喻問。
唐之清嘆息:“這個藥的核心成分在國內是禁用的,如果長期服用的話,常見的副作用就是思維遲緩,反應變慢,與明止的情況都對得上。”
“可以換藥嗎?”
“這個階段他情緒不好,貿然換藥不合适。”唐之清略微斟酌,“我的建議還是先進行保守的心理治療,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從你這邊入手,給予他一些良性刺激。”
言喻點了點頭,問:“我應該怎麽做?”
唐之清笑道:“感情刺激是比較好的方向。普通的行為可能比較難以引起他的注意,你可以試試過激一點,只要不讓他覺得有過大的負擔,表白還是道歉都沒問題——”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呢,道歉也要有技巧。與其反複說‘對不起’,不如更關注這件事造成的影響,和你在認錯以後想要消除的誤會、改變的未來。”
言喻感覺唐之清好像不止是在治療岑明止,也在治療着自己。他恰到好處地給了引導,又給他喝岑明止留下了自我解決矛盾的空間。
言喻開始計劃一些事情,周五早晨上班,岑明止下車前言喻拉住他的手:“周末可以跟我去個地方嗎?”
岑明止回過頭:“哪裏?”
“朋友開的度假村,我訂了房間。”
岑明止遲疑了幾秒,片刻後點了頭:“周日之前回來,我約了之清。”
這件事言喻倒是知道,唐之清已經告訴過他,岑明止和他約了每周日早晨的心理咨詢。而這個周日,唐之清會嘗試介入他的藥物服用,開始為他減少劑量。
他們在周五晚上從家裏出發,岑明止做的晚飯,言喻收拾了行李。只去一天,要帶的東西不多,換洗衣物放在同一個小箱子裏,像極了出門短途旅行的情侶。
度假村在隔壁城市,三百公裏,連夜開過去,下高速時臨近十點。岑明止在高速出口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地圖,他們目的地是個人工景區,一座不知名的矮山被開辟出來做了一點景觀,山腰上建了一座占地寬廣的酒店。
地圖軟件上提示着當地的旅游路線推薦,岑明止點進去看,瀑布、日出、山林,無聊景區的标配。
山路盤旋,他們一路開上去,到酒店門口時停下。岑明止以為他們會直接入住,言喻卻叫他不要下車,自己去前臺要回了一個體積不小的登山包,又坐回駕駛座裏,從度假村後面的另一條山道繼續往山頂開。
“這裏平時沒來人,快倒閉了。”言喻說:“今天晚上訂房間的應該只有我們兩個。”
“……是嗎。”岑明止神色寡淡,好像也并不覺得言喻帶他來到一個鬼村一樣的景區有什麽問題。
接近午夜,山道前後漆黑一片。言喻繼續開了半個小時,終于依稀看到山頂。
他沒有再開上去,在路邊的觀景平臺上熄了車。副駕駛座那側的窗外沒有樹木遮擋,恰好可以看到遠處山腳下的城郊房屋,成片亮着星星點點的燈光,像一片稀疏卻明亮的銀河。
汽車儀表盤顯示外面的氣溫不到五度,言喻解了兩人的安全帶,說:“坐後面來。”
他先下車,繞去岑明止那頭替他開門,岑明止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随他的意下了車。等他換到後座坐好,言喻替他把門關上,去後備箱裏把剛才的登山包打開,竟然抖出了一條壓縮的羽絨被。
他從另一側上車。
跑車的後座不算寬敞,冬日衣物厚重,加上一條被子,兩個男人擠在一起更顯擁擠。
岑明止大致猜到他要做什麽,開口問:“要等日出?”
“嗯。”言喻抖開被子蓋在兩個人身上。車已經熄了火,剛才幾次開門關門,車內的溫度迅速下降,窗玻璃上也開始慢慢結起一層冰霧,言喻摸到他的手,說:“忍一忍,等會就不冷了。”
“……”岑明止說:“離天亮還有六個小時。”
“是啊。”言喻笑了一下,他們都沒有穿外套,此刻隔着兩件毛衣貼在一起,即使沒有空調也并不很冷。他單手從身後摟住岑明止,讓他可以靠在自己肩上,說:“所以你先睡一會,天亮了我叫你。”
他有一點強勢,沒有詢問岑明止願不願意在這逼仄的車內等待數個小時,好像篤定了岑明止不會拒絕。而岑明止确實不會,他很少拒絕別人的請求,尤其是來自言喻的。
或許和愛或感情都沒有關系,這只是一種習慣,因為保留了太長時間,即使過了三年也難以戒除。更不用說他如今對這些事根本已經不太在意,言喻要他來這裏也好,看日出也好,甚至就算言喻現在帶着他從山上跳下去,似乎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出門前他帶上了自己的藥,就在大衣口袋裏。但言喻這樣抱着他,他沒有辦法吃藥,只能被拘束在言喻的懷裏。
黑暗和車,還有外面的風和寒冷,都不是什麽好的回憶,而今晚甚至沒有藥。他知道自己今晚應該沒有辦法睡了,但言喻的身上很溫暖,即使是失眠,在這樣密不透風的小天地裏也似乎也不再令人痛苦。
言喻的一只手穿過他的肩,另一只手握着他,手腕皮膚貼在一起,脈搏漸漸變得一致。他閉上了眼,沒有睡,也不算醒着。言喻保持了絕對的安靜,岑明止也是。他不會知道這一個晚上言喻的視線停留在他臉上多久,卻知道天亮以前,言喻在他臉上唇上,落下了多少小心的親吻。
天亮的時候他被言喻叫醒,太陽正從遠處升起。
言喻讓他轉過去,自己貼在他身後,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又用一夜之間長出的胡渣親昵地蹭岑明止的側臉。外面的天亮得很快,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撕出缺口,照得人頭暈目眩。
“你去見老頭那天,我去醫院了。”言喻低聲道。
他的聲音有一點啞,很像以前他剛抽完煙的時候。但他身上沒有煙味,只有一股很淡的柑橘香,是岑明之家衣櫃裏的味道。
岑明止肩膀動了動,想轉回來,言喻扣住他,在他耳後說:“別動,你看外面,別看我。”
“……”岑明止只好面朝着窗戶,言喻從背後握住他的手,說:“我找了唐之清,他跟我說了一些事情。”
“什麽事?”
言喻說:“你大學的時候我們就見過,那天是我給你簽的支票。”
那是他們最早最早的起點,岑明止說:“我以前也告訴過你。”
“我記得。”言喻抱得更緊了一些,他“但你沒有告訴我,你那時候過得不好。”
岑明止:“……”
“他跟我說了你家裏的事。”言喻人高腿長,這樣扣着岑明止,岑明止無法動彈,只能任由他說。
“我跟白幸容是高中同學。”
“……”這個突兀出現的名字令岑明止産生了一點反應,他頓了頓,喉嚨裏發出很輕的一聲“嗯”,說:“我知道。”
言喻說:“我追了他兩年,後來他出國了。”
“……”岑明止在車窗的倒影裏模糊看到了言喻下颚的輪廓,模糊的胡渣,和緊繃的線條。
言喻說:“在日本碰到之前,我們沒聯系過。”
岑明止不知道該說什麽,而言喻的這段敘述似乎也不需要他開口,他把岑明止的手捏得很緊,繼續道:“後來他跟我們一起回國,要來公司上班,我什麽也沒想……”
言喻頓了頓,接下來的話有多難啓齒,他自己聽都無法理喻。
“我們……做了一次。”他說:“就是你來公寓那天晚上。”
哦,岑明止平靜地想,原來言喻知道他來過了。
“之清告訴你的?”他問。
“白幸容說的,你走以後的第二天。”言喻說:“唐之清也說了……還說你從公寓出來開車到他的診所門口,在車裏坐了一個晚上。”
“……”岑明止沒想到唐之清連這個也告訴了他。
言喻忍不住親他的頭發:“一個人是不是很冷?”
岑明止沒有立刻回答。
那個晚上當然是冷的,冷到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現在回想起來又似乎不是,既然他還活着,那麽那些冷或許也不過是一種假象。
日出快要結束了,岑明止垂下眼睛,說:“還好。”
“還好……”言喻輕聲重複一遍,“昨天晚上呢?冷不冷?”
岑明止頓了頓,随即緩慢地搖了頭。昨晚當然不冷,酒店不算柔軟的被子把他們裹得像一顆親密的繭,所有的溫度都鎖在裏面,即使是裸露在外的臉和脖頸,也因為言喻過近的呼吸保持了溫暖。
言喻很輕地笑了一下。他握着岑明止的手,緩慢用指腹摸他掌心裏的紋路:“岑明止,以後一個人開車的時候,可以想一想昨天晚上嗎?”
岑明止微微一頓:“……什麽?”
“沒什麽。”言喻卻不說了,又笑了一下,把他手整個攏住:“結束了啊,要回去嗎?”
金色的光球漸漸升高,被汽車頂篷遮住,已經從視野中消失。但那光仍然照在他們身上,冷冰冰的,沒有多少溫度,卻很明亮。言喻終于放開岑明止,岑明止轉身,言喻往後靠了靠,半張臉隐藏車內的黑暗裏,看不清表情。
岑明止确實已經遲鈍,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言喻的目的。日出或許根本無關緊要,就算今天下雨刮風,就算那太陽升不起來也沒有關系,言喻或許只是想要和他一起度過一個這樣夜晚,給他留下一點這樣的回憶罷了。
“回去吧。”岑明止無聲嘆了一口氣。
“好。”言喻靠近一些,在岑明止嘴唇上親了一下,“回酒店睡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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