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蘇北墨今早接到蘇敬的電話,去了趟衛生所。

通宵加班的蘇敬眼底隐隐有着紅血絲,他的身邊坐着一個滿頭華發,面色和藹的老人。蘇北墨快步走上前,喊她:“奶奶。”

蘇奶奶随即握住蘇敬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北墨來了,你回去吧。看你累的,路都走不穩,還要我這個老婆子攙着你。”

每隔一個月,蘇奶奶就要去衛生所做個簡單的體檢,花不了多少時間,但總要有個人陪着。這方面,蘇雅和蘇敬都是輪流的,這個月輪到蘇敬。

往常蘇敬加班,會提前和蘇雅打招呼。這回他自己也忙糊塗了,大清早才想這回事。

而蘇雅今天要去文具店點貨,一大早就出門了。蘇敬不得已,就把蘇北墨喊來了。

“你啊,就是總栽在工作裏頭,所以阿沁才不要同你過。”蘇奶奶常會唠叨起舊事,她是很喜歡蘇北墨的媽媽的。以至于蘇敬和趙沁離婚多年,她還喜歡說起。

她是年紀大了,犯糊塗。明知兒子不愛聽,還愛念。

蘇敬無奈:“媽。”

“好啦,我不要你陪了,你快回去睡覺吧。”蘇奶奶最滿意的就是這個兒子,最不滿意的,也是這個兒子,“我有我的寶貝孫子陪我就好啦。”

他們來來回回的折騰,荒廢了大半的時日。以至于到中午,蘇奶奶的體檢還沒結束。

蘇北墨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覺得趕不及去文具店了。

這也就意味着今天廖南清買不到煙,那他是不是又要挨揍?

突如其來的想法沉悶到好像滾水中的雞蛋,內裏實心,随着溫度紮實到不能忽略。宛同午後的燥熱扭曲視線,整個城市融進巨大的蒸爐裏。

而衛生所內,涼爽的空調使得老太太打了個噴嚏。蘇北墨從雙肩包裏拿了一件準備好的薄外套給蘇奶奶穿上,周遭有別的老人眼尖瞧見了,都誇蘇奶奶有個好孫子。說蘇北墨長得高,人也俊,誇得蘇奶奶笑到合不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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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是啊,我那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不省心。但是孫子是真的挺争氣的,從小念書就好。你們知道以前市裏頭那個數學競賽嘛,哎對,就是那個,他那時候年年要拿獎的呀。獎狀都貼在我們家客廳裏頭,有一牆壁吶……”

老人們頗有默契地一唱一和,互相贊揚彼此的兒孫。

蘇北墨聽得乏味,又不能掃了長輩的興致。

直到有人提起——

“你們曉得伐,東街那老婆子的孫子回來了……”說起的人壓低了三分聲音,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怎麽想的,當年都出了那種事情了,走了不挺好的麽。”

“什麽時候回來的啊?”

“小半年前就回來住了。”那人啧啧兩聲,“那房子裏頭,指不定都晦氣。我還聽說那老婆子的孫子啊,他那時候好像被……”

話沒說完,蘇奶奶用力咳了兩聲。

她拄着拐杖,不同這些人碎嘴,拖着蘇北墨的手走到另一邊坐下,随她們窩在一團瞎說。

“奶奶,您有點不合群。”蘇北墨打趣她。

“東街那戶人家,當年也是家門不幸……哎,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背後再去這樣議論他們家,太缺德了。”顯然是聽說過這件事的完整版本,蘇奶奶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麽。

簡單的體檢結果當天就可以出來,蘇奶奶的身體除了一些老毛病,挺健朗的。她留了蘇北墨在家裏吃晚飯,一回家就開始搗鼓起佐料來。

陽臺上種着一些簡單的蔬菜,夏天正是吃嫩葫蘆的季節。她掰了一根青綠的,打算晚上用雞湯清炒。她拿着張小凳,坐在陽臺外頭剝毛豆,粗糙的指尖沾滿了豆莢的汁水。前一秒還烈日當頭的天兒,這會兒便是陰沉沉的。

蘇北墨關了空調,把陽臺的窗戶打開通風。

悶熱的風逐漸變得涼快,蘇奶奶擡頭瞧了眼牆上的時鐘。

“你姑今個兒肯定沒帶傘,你給她送去。”

文具店離蘇奶奶家不遠,大概走個十五分鐘就到了。蘇雅一般都是騎單車去店裏,一會落陣雨,回家肯定得耽擱。

蘇北墨揣着兩把傘,一路小跑着過去。

在路上碰到了廖南清。

他總是碰到廖南清,碰到他慘兮兮的模樣。

眼前的廖南清渾身都是粉筆灰,粘膩着汗水,如何也擦不幹淨。一雙眸子微紅,不是哭過的樣子,卻快要哭了。但他就像是這低沉的天氣,烏雲密布,卻一刻也沒落下一滴雨來。只是無聲地告訴別人,快哭了。

只是還有一點克制力,他可以不哭出來。

悶在心裏,永無止境地重複臨近崩潰邊緣的情緒。一遍一遍,壓下顫抖與憤怒。

身邊有騎着單車飛馳而過的男同學,朝他吹着口哨。

緊接着,一袋垃圾從天而降,砸在廖南清身上。黑色的垃圾袋掉在地上,裏頭的零食袋子散落一地,有融化的冰棒,也有薯片的碎屑。它們肆意在廖南清身上,頭發上留下痕跡。

男生揚長而去,廖南清在蘇北墨面前仿佛是靜止的。

蘇北墨撞見了這一幕,不知該開口說什麽。打招呼不合适,勃然大怒也不合适。他像個傻大個一樣,站在離廖南清十步之遠,進退兩難。

倒是廖南清,拍掉了那些垃圾。又覺得外套上都沾滿了髒東西十分惡心,三兩下就脫掉了外套,卷成一個團塞進了雙肩包裏。然後,他抹了一把臉,急匆匆地走到了蘇北墨面前。

像個沒事人一樣喊他。

“蘇北墨。”

他張嘴,喉嚨安靜了一天,有些沙啞:“你今天怎麽沒來文具店?”

蘇北墨咽了口唾沫,別開目光,不去看廖南清慘淡的模樣,心裏頭五味陳雜。好像今天他被欺負,是因為自己的缺席,使得他沒買到煙才發生了這一切:“陪我奶奶去體檢了。”

廖南清注意到了蘇北墨的小動作,悄悄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還混着一些馊味。剛才那袋垃圾味兒确實不小,他即使脫了外套,身上也還帶着些難聞的氣息。

連他自己都覺得臭,何況蘇北墨。

廖南清自覺地後退了兩步,讪讪地問:“那你明天會來嗎?”

蘇北墨遲疑了片刻。

廖南清臉色煞白,又退了一步,失落地說:“不來了嗎?”

蘇北墨看着他那和小狗一樣可憐的眼神:“來的。”他頓了頓,“但是不會再賣煙給你了,你這樣不對,方法錯了。”

完全錯了。

陰沉的風潮濕壓抑,吹在臉上要透不過氣來,吹久了就感覺身上出了一層冰涼的薄汗,黏膩地讓人難受。而今天的雨在烏雲裏停歇,等了很久都不落下來。蘇北墨仰頭松了松脖子,緩了口氣,情緒不大好。

再看廖南清。他在哭,連個聲響都沒。

他的睫毛是兩片烏雲,先一步掉了淚珠子,比這場雨來的更快更措手不及。

就好像今天所有的委屈都被關在匣子中,蘇北墨輕輕一句話就打開了它。匣子開了,鎖就壞了,關不上的難受統統都湧現出來。除了哭,廖南清仿佛沒有別的表達方式。

蘇北墨胳膊肘夾着傘,兩手插着褲袋,沉默了會兒。

然後他抽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腦袋上,将這曾自認為怪異的行動付諸實際:“逆來順受并不能解決什麽,你越是膽小,他們就越要欺負你。你要知道,他們是錯的。”

“可我沒有辦法。”

蘇北墨沉了口氣。

廖南清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睛,濕漉漉的:“我想轉學。”

“轉呗。”

“可是我媽媽不接我電話,我爸爸……”他欲言又止,兩頰都濕了。蘇北墨從見到他第一面起,就覺得廖南清是個很隐忍的少年。被欺負了不吭聲,做什麽事情都小心翼翼的,可他知道這家夥心裏壓抑的快要爆炸了。

定時炸彈随時都會炸開,而一旦炸開了,那就是走投無路後的極端。

天空在這個時候落下雨點來,一顆兩顆,越下越大。廖南清沒有要走的意思,蘇北墨也沒催他,安靜地撐開一把傘遞到他手裏。

蘇北墨撐開另一把,站在他面前,耐心地等他抽抽搭搭地哭的差不多後,說:“回去好好沖個熱水澡,吃個飯,早點休息。”

随着雨點嘈雜,廖南清哽咽着應聲。

“然後理理思緒,明天試着把這件事先告訴你們班主任,好好說,他們一定會相信的。”

“嗯。”少年還是乖乖應聲。

可蘇北墨的心裏很悶,他越是應的快,自己心裏就越是悶,和個火爐似得,讓人不安生。

當晚,蘇北墨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面是一處教室的情景,白光茫茫,窗外的樹影斑駁,随風搖曳。除了他和廖南清,空無一人。而廖南清正趴着做題,他坐在他對面給廖南清講題。講了好多遍,廖南清都聽不懂。傻傻愣愣的,學習是真的差。

蘇北墨拿着筆給他劃重點,紅色的筆芯不出水,劃了好多遍都不管用。

越劃越煩躁,最後把試卷都給揉成團丢一邊了。

眼前的廖南清低着頭,好像受了很重的責備,額前細碎的劉海快要貼到桌子上去。

蘇北墨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醒了。

目前時間是早上七點半。

空調開在26度,蓋着被子,蘇北墨是被熱醒的。

耳邊是嗡嗡地振動,蘇北墨拿起手機,接了電話:“姑姑。”

“北墨啊,昨天店裏學生訂的試卷沒拿走,今天你要早些去店裏。我這邊還有些事,今天也要麻煩你看店了。”

蘇北墨一邊在櫃子裏翻找衣服,一邊回答:“好,我現在就過去。”

“對了,我看到你拆了一盒創口貼,也不是單賣。是你自己在用嗎?”

文具店每天的銷售情況都會記賬,這盒創口貼一直沒被記錄在內。蘇雅有些擔心,難不成是蘇北墨哪受傷了?雖然肯定不是什麽大問題,但蘇雅一直把蘇北墨當自己的孩子帶大,看到了總歸要多問一句。

“就是看到一只小倉鼠有傷,随手給它用的。”

“這地方哪來的倉鼠?你別總去管那些野老鼠,要是被抓了咬了怎麽辦,自己注意點啊。”蘇雅連連叮囑,才放心地挂了電話。

蘇北墨對自己這個比喻感到頭疼,顧自笑了笑,廖南清那脾氣,別人咬他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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