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45】
趙沁托關系辦理了獨住的病房,窗戶微開,窗臺的花瓶是空的。
醫生和護士離開後,病房中只剩下蘇北墨和廖南清兩個人。不過是分開了四天不到的時間,兩人的心境卻是天翻地覆地變化。
疲憊不堪擊垮了他們,沉默成了一種最恰當的休息。
可廖南清總在入睡的那一刻,被身上的傷給疼醒。他很累,特別想睡一會。惶惶不安間,他睡得很淺,時不時地就睜開眼睛,把目光停留在淺色的天花板上。他一只手打着點滴,另一只手冰涼的過分,被蘇北墨握着。廖南清小力地在蘇北墨的掌心裏稍稍抽動了一下,蘇北墨握的更緊了。
從離開地下室開始起,廖南清一句話都沒說過,仿佛在逃避什麽。
病房外,是匆匆趕來的蘇雅,她光是從門外看了一眼廖南清的模樣,就難受地哭起來。
而蘇敬則被禁止靠近廖南清,因為廖南清僅僅是看到蘇敬而已,就會渾身發顫,他潛意識裏害怕蘇敬,生怕蘇敬再次把他送到張遠剛那裏。即便是蘇敬充滿愧意想和廖南清道個歉,也沒被允許。
按蘇北墨的話來說,就是你現在道歉有什麽用?你只會吓到他。
蘇敬固執,蘇北墨其實骨子裏也一樣固執,兩父子就此杠上,冷板釘釘地不妥協對方。
最後,蘇敬被趙沁趕回了家:“你要是不想兒子一輩子恨你,你最近就安分點吧。所有的事情,我們以後再說。你沒看到廖南清都什麽樣了嗎?蘇敬,誰都不想自己的孩子走歪路,但糾正的方法決不能是犧牲別人來成全自己。”
“我沒有!我給錢是想要他們送他出國……”蘇敬辯解。
“他到底會不會被送出國,你心裏最清楚不是嗎?你只是為了達成目的而亂了方向,認個錯沒什麽難的,蘇敬。”趙沁失望道,“我近期會留在這裏,北墨這邊,你就讓我處理吧。你們父子兩個繼續僵持下去,最後會怎麽收場,你心裏不明白嗎?”
蘇敬不願聽趙沁的,但眼下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原諒,因此不得不聽取她的意見。最後,他徘徊在原地,盡力地想幫點什麽:“南清的醫藥費,我來……”
趙沁點明:“不用,北墨自己不差錢。你就聽我的,近期先讓兩個孩子冷靜一下。”
一旁的蘇雅抹了眼淚,埋怨蘇敬做事不和她商量,草草地做出這樣的決定,使得廖南清九死一生,差點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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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才大一的孩子,本來好好的,突然渾身是傷地躺在病床上,還傷成這副模樣。蘇雅心中難受極了,在蘇敬走後,她同趙沁哀聲道:“你說怎麽會變成這樣?”
“你哥就是一塊臭石頭,你也不像話,都瞞着我。”趙沁抱肩。
蘇雅沒反駁,她不是蘇敬那個臭脾氣。如果知道蘇敬會聯系李琴,蘇雅肯定會阻止,她怪自己沒及時發現:“南清這孩子從小就苦,還偏偏要走這條路,多難走。”
趙沁深吸一口氣,沒答話。
蘇雅自個兒說道:“他們的事情,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反對,只是這路太難走,他們年紀也都不大,後頭悔了可怎麽辦?”
“那就等他們悔了再說。”
趙沁說完,蘇雅傻傻地擡頭,趙沁解釋:“你看現在這樣子,你們拆的開嗎?再拆,兩孩子估計都不活了。這樣沒意思,阿雅。”
蘇雅別過身,嘆了口氣:“就是怕媽接受不了,媽一把年紀了,說是瞞着,可她也不傻。這些天,老問我出什麽事兒了,我總覺得她好像察覺到什麽。這都快過年了,光是南清受傷的事情就遲早瞞不住。”
“他們在一起的事兒,老太太那邊,能瞞多久是多久吧。”但趙沁也說,“老太太其實是個開明人,當年就是。”
蘇雅默不作聲,穩定了情緒往病房裏去了趟。随後回家煮了點松子粥送來,裝在保溫瓶裏,叮囑蘇北墨一會等廖南清醒了要慢慢喂給他喝,不要喂太急了。
而廖南清在經歷一場噩夢之後,第二次入眠并不安穩。沒睡多久,廖南清再次睜開眼睛。此時應是下午了,他出了點冷汗,記不清自己夢見了什麽。渾渾噩噩的腦子裏空蕩蕩的,他的嘴唇幹的發澀。
病房裏還是只有蘇北墨一個人陪着,中間或許來過別人,但廖南清不知道誰會來看自己。蘇北墨依然握住自己的手,好像一直沒放開過。
病房裏的窗簾沒有遮掩住窗戶,陽光暖洋洋地落進來,可廖南清感受不到它的溫暖。他動了動嘴唇,蘇北墨立刻倒了一杯溫水,慢慢地用勺子喂他喝了幾口。
“要不要再睡一會?醫生說你要多休息。”蘇北墨拂開他額前微長的頭發,放輕了聲音,“還是說餓了?有稀飯,要吃嗎?是你最喜歡的松子粥,很好吃的。”
廖南清搖搖頭,連咽溫水的聲音都不敢大,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目光始終不敢落到蘇北墨的臉上。他的手臂上還打着點滴,廖南清蔫蔫地閉眼,想睡卻睡不着。他的腦子一團混亂,微微作痛。
“還要喝水嗎?”蘇北墨問他。
廖南清不自覺地張口,蘇北墨順着他,再次弄了點溫水給他潤了潤喉嚨,沒喂太多,他現在不适合一下子喝那麽多水。廖南清小貓似得舔了舔仍然幹澀的嘴唇,蘇北墨很自然地低頭親了他。
廖南清愣住了,這才一點一點地把目光落到蘇北墨身上,臉上。
在清晰的燈光下,他看到蘇北墨的胡渣亂糟糟的,平時帥氣的模樣已然消失不見。怎麽才幾天沒見着,蘇北墨就跟個流浪漢一樣。廖南清眼眶微紅,掙紮着動了動。
“別動。”蘇北墨說,“讓我看看你。”
廖南清‘啊’地張嘴,沙啞的喉嚨難聽極了。他的眼角滲出些許濕潤,吃力地抿了抿唇。
沉默多時,廖南清在蘇北墨那滿是心疼的眸子中,終于開口了:“我現在……很難看。”
聲音澀澀的,說不清的滋味。
他被打的臉上淤青一連片,右眼也腫了,真的很不好看。
蘇北墨吸了下鼻子,親他的手背:“沒事,我也不好看。”
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廖南清心中棉麻地落下針紮。被痛苦對待那麽多天,他再次重逢了蘇北墨的溫柔,頓時鼻子酸的很,咬着牙不想哭出來。他像是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噩夢,此刻,光又落了進來,極其生疏。廖南清害怕地蜷縮指節,迫切地想挽留更多,卻不知道該怎麽做。
因為他明白,只要不去接觸,就不會渴望。
而一旦渴望了,再次剝離,那是拔骨锉心的疼。
“還疼嗎?”蘇北墨沒有發現他的不安。
廖南清輕輕點頭。
蘇北墨顫着睫毛看他,眼眶濕了一次又一次,他胡亂地抹了把臉,心中的痛苦無處發洩,壓抑再壓抑,最後竟是幼稚地和廖南清置氣:“他們來找你的時候,你就應該躲起來,哪能相信他們……”
廖南清落寞地垂下眼簾,思緒被卷進一個漩渦,他将自己的聲音上了鎖。
蘇北墨心疼起來:“對不起,我不該兇你。”
廖南清還是閉着嘴,他連對着蘇北墨都不願多說一句。只是眼淚浸濕了枕頭,他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對不起,南清。我不好,是我不好。”蘇北墨緊緊握住他的手,無措地親他的手背,溫熱的唇上沾染着鹹苦的眼淚。他怪自己的不成熟,讨好一般地去哄着廖南清,“我們喝點粥好嗎,你會餓的,就一點好嗎?”
廖南清這才稍稍有了反應。
此時,病房外,趙沁看到兒子那混亂的狀态,尴尬地咳嗽了聲。
蘇北墨扭頭,沒松開廖南清的手,另一只手胡亂地擦了擦臉:“媽。”
話音剛落,廖南清瞬間緊張地縮起身子,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他低着頭,下意識地推開了蘇北墨,掙紮着往邊上靠了些。為了抽出手,廖南清使足了勁,怕弄疼他,蘇北墨立馬松了手。
愣是趙沁也沒想到,廖南清會對自己的抵觸這麽大,她只好勾了勾手指,示意蘇北墨出來說話。
蘇北墨拒絕道:“媽,我先給南清喂點粥,我們一會說。”
趙沁無奈:“我就耽擱你幾分鐘。”
蘇北墨想了想,最後撫了下廖南清的肩膀:“南清,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廖南清閉緊嘴巴,沒吭聲,眼底空廖廖的。他僵硬地攥緊被單,努力不讓自己顫抖,卻在蘇北墨走出病房,關上門的那一瞬,徹底驚慌失措。喉嚨像是被人掐着,喘不上氣,廖南清痛苦地嗚咽。
慢慢地,他捂住心口,不斷自我安慰,一遍遍的:“沒事的……沒事的……”
“我們不分開……不分開……”
可廖南清腦中又不斷回想起那李琴說的那兩個字——‘錯了,錯了’。
……
外頭的蘇北墨和趙沁并不知道短短幾秒內,裏面的廖南清會和剛才判諾兩人,還不緊不慢地談起話來。
不過蘇北墨有催促:“媽,南清還在等我。”
“就耽擱你幾分鐘而已啊。”趙沁扶額,對自己的兒子徹底無語,“我就是想和你說說,我想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我正好有個朋友就是這一塊的專家,就在B市。”
蘇北墨不大高興的樣子。
“你還別給我擺臉色,就他這幾天的經歷和以往的童年陰影,心理不出點問題都難。現在是沒什麽表現,慢慢的都是有後遺症的。”
“他現在這樣子不太好回B市。”
趙沁點頭:“先在這裏治療幾天緩緩,然後我和你們一起回B市。你爸捅的窟窿,總要有個人來填。”
說到蘇敬,蘇北墨是一臉不耐煩,趙沁知道他不高興,點到為止。蘇北墨其實很感謝趙沁地幫助,他想起什麽,問道:“媽,你是不是上次就知道我和南清的關系了?”
“有察覺,但不确定。”
“可你為什麽……因為你什麽都沒阻止。”蘇北墨沒想過趙沁是個開明到這種程度的母親,她似乎一下子就接受了,這看上去很不可思議。
但确實,蘇北墨是誤會了。
“我并沒有接受。當下的社會裏,哪有父母會因為自己的小孩是同性戀而高高興興地坦然接受的。我現在幫你處理這些,是因為它涉及到另一個人的安危。之後,我還是想和你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包括廖南清一起。”
趙沁攤了牌,她嚴肅道:“性取向不是錯,但在一個順時針的社會中,選擇逆時針走向,是非常困難的。這個時代,一紙結婚證都無法保證與承諾感情的保鮮期,你們的關系,該如何長久維持?如果有一天,你們彼此厭煩……”
“我知道。”蘇北墨把手插進了褲兜裏,打斷趙沁,他微微偏過腦袋,“但我愛他,至少我現在很清楚地明白,我非常愛他,并且不能失去他。”
“北墨……”趙沁頭疼。
蘇北墨堅定道:“媽,我不想再後悔了。”
趙沁明白,她現在所有的話,蘇北墨都聽不進去。她無心再說,大家都需要一段冷靜期。但有一件事,她希望蘇北墨聽自己的:“張遠剛的事情,你交給我。”
“我自己有打算。”
“什麽打算?告訴那些高利貸他的行蹤?”
知子莫若母,蘇北墨捏緊拳頭沒說話,趙沁耐心道:“你剛還說愛廖南清,可你這樣做,和廖南清入獄的父親的做法,有什麽區別嗎?錯誤的方式,錯誤的愛,他的父親留給他什麽樣的童年,你不是看到成果了嗎?”
蘇北墨煩躁地回答:“我做的事情,沒那麽嚴重的。”
“怎麽不嚴重,如果是你的行為間接導致張遠剛死了,你就絕對脫不了幹系。不論是誰,觸犯了法律就一定會付出代價。你把事情交給我,我來處理。非法拘禁和故意傷害,足夠讓他進監獄了。”趙沁不打算和蘇北墨繼續墨跡,她表明,“我是你的母親,我不會讓你犯這些不該犯的錯。張遠剛的确是個壞人,但法律會制裁他,而不是你去制裁。擅自揮起屠刀,是意氣用事,雖然一時快意,後續的麻煩卻是你不可控的。”
當年,如果廖南清的父親能夠理解這一點,選擇勇敢地帶他們逃離這裏。
那麽,廖南清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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