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天角獸的眼淚

加百列向尚達奉伸出的手骨中躺着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胸章，那是一朵潔白而溫潤的百合花。她在吸血鬼有幾分愕然的表情下，語氣平和的道：“請你幫我還給莉莉絲。”

尚達奉下意識的搖了搖頭，連去接的勇氣都沒有。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東西對水天使和夜之魔女究竟意味着什麽，但從水天使到如今才舍得将它拿出來這點，已經足夠看出這東西對她來說到底有多重要了。

加百列沒有立即強求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上。這枚百合胸章陪她度過了太漫長的時光，無數個莉莉絲不在的日日夜夜，只有它陪伴在自己身旁。

她舍不得啊，就像舍不得莉莉絲一樣，她舍不得這件莉莉絲唯一留給自己的東西。可是她不配，就像不配得到莉莉絲的愛一樣，她也不配留下這枚胸章。

加百列的手腕已消融得露出了尺骨，而她竟是看得癡了，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狀況。尚達奉不敢打擾她，沉默持續了不短的一段時間。而後，水天使才将胸章再次向前送了一點。

“拿着吧，尚達奉。我答應給你的報償已經封印在這裏面。”

加百列翅膀上的羽毛在一片片的凋零分解，如同細碎的銀沙一般灑向了第九天的各個角落。

尚達奉還有幾分遲疑，加百列卻已将胸章塞到了他的懷裏。

“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等她的身體消融到一定程度，聖靈就會因沒有支撐而爆炸。這種方式是對她意識最好的消除方式，也是讓聖靈均勻分散的最好方法。

尚達奉終于不敢再耽擱，懷揣着那枚胸章開始沿着來時的路徑返回。他最後看了一眼加百列的身影，在空洞的背景下，這位天使看起來是那麽孤單又倔強。

上帝因被剔除了大量的聖靈而進入了暫時的休眠，但只要得到少許補充它應該能立即恢複一些機能。剛才加百列與那神格其實是有一些交流的，只不過誰也沒能勸服誰。她将它囚禁起來送往了第八天，而它則只能無力的詛咒她永失所愛。

父神衍生的意識幼稚得像是個孩子。

加百列竟在這個時候笑了起來。

一說孩子，她便想到了莉莉絲。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在她心裏莉莉絲好像永遠都不會長大。她的任性，愛撒嬌比起莉琳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樣的莉莉絲可愛，卻也令人煩惱。

加百列想到此處便又忍不住開始憂心了起來。

她擔心自己死後，莉莉絲會胡來。這個可能性實在是太大了！到時候地獄、天國還有人間恐怕會有一段時間難以安寧。她只希望那時候路西法、米迦勒能夠控制局勢，薩麥爾也能保護好莉莉絲。

然後，就讓時間來沖淡她的悲傷吧。

莉莉絲不是會放棄生命的孩子，她有莉琳，也還有漫長的歲月。只要擺脫了自己，她一定能夠獲得幸福的，是不是？

加百列寧願去相信這樣的結局。

她絕不會失去自己所愛，因為從未得到過。

加百列漂浮着，第九天仿佛就是她巨大的棺椁，她将要或者在她自己看來根本已經死亡在了這裏。她四肢上的血肉大部分已經成為了粒子，散落進了第九天之中。

“莉莉絲……”她低聲的，想要最後一次呢喃這個名字。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是不是，艾爾？”

是啊，莉莉絲。

她怎麽可能舍得呢？不過，能夠在回憶莉莉絲中步向死亡，大概已經是她最大的幸福了吧。

“艾爾！”

真實到過分的聲音讓加百列猛然睜開了眼，雖然事實上她已很難看清事物了，但那一團黑影向自己撲來時，她還是感受到巨大的驚慌與恐懼。

“艾爾！艾爾！”那既是莉琳的聲音，也是莉莉絲的聲音。

柔軟到令人想要哭泣的身體，溫暖到灼熱的體溫，還有甜膩而惹人憐愛的聲線和比真實更加真實的擁抱令水天使那自欺欺人的幸福感迅速歸于虛無。

她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害怕與無能為力。少女的身體緊緊的糾纏着她，像是要追随着她堕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莉莉絲！”加百列終于叫出了這個名字，幹啞得幾乎不像是她的聲音。“快走！”

水天使大失平日溫和從容的做派。她曾經降階受辱，虛弱不堪，卻從沒有這般驚慌失措過。

“莉琳，帶你媽媽離開這裏！”她想拉開自己身上的人，卻發現只剩下骨架的四肢已經使不出任何的力氣。

“你擺不脫不了我的，艾爾。”莉莉絲洋洋得意的聲音在她耳側傳出，像是一個獲得勝利的孩子。

“是我們，媽媽！”莉琳不甘示弱的補充道，十足的一個小魔女。

加百列大口的喘息着，腦中已經一片空白。莉莉絲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的，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還有莉琳，她是不可能和莉莉絲如此頻繁的交替着操控身體的。

“卡巴拉？”

她多希望自己眼前的莉莉絲只是一個錯覺。然而，一只盤旋在她們四周的黑色天角獸徹底打破了她的這個幻想。

她倉促的計劃終究是出了纰漏。

“卡巴拉，把莉琳帶走……”

加百列望向這只未成年的珍獸，帶了一絲請求。

卡巴拉卻只是歪了歪頭，像是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

“艾爾，我不再離開你啦。”莉莉絲用手掰過她看向卡巴拉的臉，有幾分吃醋的道：“你也只能看着我。”

加百列終于崩潰的哭出了聲，再也沒有一絲神使的威嚴與矜持。

她說：“莉莉絲，求你，離開我。”

魔女只是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語氣認真的道：“從來只有你想逃，我怎麽可能離開你呢？”

“莉琳，莉琳……”

天使已經忘記了自己想要開口說什麽。是希望女兒能夠将母親帶離這裏，還是希望莉莉絲作為母親能夠為孩子考慮一下呢？她思維幾乎已經錯亂，眼淚朦胧的樣子是如此的無助與可憐。

“艾爾……”莉莉絲終于無法再顧及自己所使用的是女兒的軀體，輕輕吻掉了加百列的眼淚。她将她抱緊，像是安撫一般的喃道：“不要擔心，我想過了。這或許是我們永不分離的唯一方法。不僅是你和我，還有莉琳。”

不！

加百列被吓壞了。她望着莉莉絲的眼睛，不斷的搖頭。

“你不能，莉莉絲！”

“為什麽不能？”魔女笑着反問她，“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艾爾。和你分離的夜晚，我沒有一夜安睡過。你一定無法體會那種煎熬對不對？”

“我一直在想你，皮膚發燙，心髒刺痛，血液沸騰。可你呢？你只會拒絕我，只會刻板無趣的講道理，只會說‘莉莉絲，不要這樣’。我真是受夠了。”

“莉琳還那麽小，莉琳……”天使争辯着，勸說着，卻怎樣都動搖不了這對母女的決心。

“可是，莉琳更想和媽媽們在一起啊。”

加百列終于絕望的閉上了眼。她在發現莉莉絲後已經極力的控制着軀體消亡的速度，但這時也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

“莉莉絲，你不能這樣……”

“在伊甸園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時光，對你來說是否亦然呢？”她們在第九天漂浮移動着，卡巴拉在一旁扇動着翅膀似乎一直在掌握着方向。只是加百列情緒完全崩潰，根本沒有察覺到周圍的變化。魔女還在自說自話，“我們既回不到過去，又像你所說的那樣沒有未來。那麽一起終結在此處實在是最完美的結局了，對不對？”

不是的！不是的！

加百列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終于擡起手臂來将懷裏的人抱住，尖銳的指骨尖幾乎要紮破那脆弱的皮膚。

“不要這樣對我莉莉絲，不要這樣懲罰我。”

魔女便憐愛撫摸着天使柔順的長發，惡劣的道：“還記得嗎，艾爾？我也曾經這樣對你說過，可是你呢？”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加百列除了道歉已經不知還能說什麽。她從來沒有顧慮過莉莉絲的請求。

天使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魔女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一口氣，語帶無奈的道：“真想再吓吓你。”

加百列還不能很好的理解對方的這句話，便聽得對方繼續道：“卡巴拉，麻煩你過來流一次眼淚吧。”

水天使此時哪裏還不知道她的意圖，連忙搖頭，想要開口阻止她。

魔女揮手就在天使的臉上呼了一巴掌。

“現在沒有你說話的份，如果不想我和莉琳給你陪葬的話就好好活下去。”

加百列蒼白的臉上因這一巴掌竟然難得的顯出了幾分顏色。卡巴拉老老實實的過來垂下腦袋，輕輕的眨了眨眼。幾滴近乎于乳白色的眼淚落進了加百列幹裂的嘴唇裏。

莉琳摟過卡巴拉的脖子，在她的角上親了親以示贊美。

加百列卻陷入了因消融與重生不斷交替而産生的疼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