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莉莉絲的消失

加百列蜷縮成一團，心中已是一片茫然。她的軀體依舊在崩潰，卻又因天角獸的眼淚不斷重生。

這只是一個暫時平衡的狀态，但也為莉莉絲争取了不少時間。她要在眼淚的作用消失之前，将艾爾送出第九天。只要擺脫了第九天的靈壓，加百列的軀體就可以脫離分解的危險。

卡巴拉幹脆将莉莉絲和加百列一起駝了起來，向着第九天的大門飛去。

莉莉絲将加百列抱在懷中，側坐在獨角獸之上。她不再說話，臉色看起來似乎有幾分疲累。

一時，安靜的空間中只有加百列低低的喘息和卡巴拉煽動翅膀的聲音。

“莉莉絲。”若說如今還能有什麽可以牽動加百列的心緒，那無疑是莉莉絲與莉琳的安危。她是絕不願将她們置身于危險之中的，故而心中雖然迷茫卻也極力壓制着身體分解的速度。加上天角獸眼淚的作用，這時候身體反而恢複了一些機能。

加百列能夠感受到莉莉絲抱着自己，只是長久沒有聽到聲音，讓她的心中不禁升起了萬分不安的預感。她極力睜開眼，想去看看莉莉絲的樣子。但已降至極限的視力讓她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怎麽了……艾爾？”還好，莉莉絲的聲音适時響起，聽起來并沒有哪裏不妥。

加百列卻仍舊放不下心來，艱難的問道：“莉琳呢？”

她記起方才莉莉絲與莉琳不尋常的交替頻率，這種狀況是十分危險的。

然後，是語氣明顯不同的聲音。“我在呢，艾爾。”

天使心中的不安終于擴至最大。她顫抖着，艱難的對抱着自己的人道：“莉莉絲，低下頭讓我看看你。”

莉莉絲的思緒看起來還清晰，但莉琳明顯已有些不對了。她只要被呼喚便會有反應，像是一種本能。

魔女并沒有低下頭來，反而用一只手将加百列努力睜開的雙眼遮蓋住了。

“現在不行呢，”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像是在懲罰天使一般拒絕道，“你想得倒挺美的。”

加百列想要掙開莉莉絲的遮擋，一邊擡手去觸碰她的臉，一邊開始叫女兒的名字。“莉琳，莉琳……”

天使看起來實在沒有什麽力氣，掙紮可謂十分微弱。但即便如此，魔女也有些抱不住她了。

“別動，艾爾。”莉莉絲這次的回應晚了許多，聲音聽起來也異常虛弱。“不要叫莉琳，讓我再和你待一會兒。”

加百列伸出的手終于撫遍了莉琳的臉，那上面全是冰涼的汗水。她的眼罩不知何時已經被拿掉了，混沌之子原本應該與水天使相同顏色的左眼此刻卻在紅與藍之間迅速變幻着。

“莉莉絲……”加百列勾住莉莉絲的脖頸将她拉向自己，努力去分辨她的模樣，“莉莉絲……”

水天使的擔心終于成了真。莉莉絲和莉琳長年使用同一具軀體，尤其今日還一直頻繁交替使用着，聖靈在這個時候無法避免的出現了紊亂。她們再過不久就會因融合或者排斥，只能存活一位或者一起死亡。

“莉莉絲，”加百列嗚咽着呼喚她的名字，艱澀的道：“我們去找尚達奉，還來得及，讓他将你的聖靈抽取出來。”

莉莉絲卻只是俯下身将她摟得更緊。

“艾爾，你之前說，我碰你讓你覺得不舒服，是不是真的？”

加百列收緊手臂，一邊流淚一邊搖頭道：“不是的，莉莉絲，不是的……”

她後悔了！後悔沒有早将莉莉絲送回去，後悔自以為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後悔對莉莉絲說出那些殘忍的話。

“我就知道，”魔女欣慰的，帶了十足的欣喜道：“你是在騙我。”

“你總是在騙我，艾爾。所以，我也想騙你一次……”

天使心中便升起了渴望，她多麽希望這次是魔女在欺騙自己。

“我對他人總能輕易的說謊，在你這裏卻只想說真話。”

“不要說話，莉莉絲。你會沒事的。我們去第八天，人類的輪回機制就是為這個時候準備的，你一定不會有事。”加百列不知道是在安慰莉莉絲還是在安慰自己，只是反複的說道：“你一定會沒事的，莉莉絲。”

莉莉絲輕輕搖了搖頭，“莉琳已經等不及了，艾爾。”

加百列愣了一下，顫抖的撫開她面上被汗水打濕的發絲，氣息的不穩的道：“不會的，莉莉絲。我們很快就到了……莉琳會堅持住的，你也會沒事的。”

她用嘴唇小心親吻莉莉絲的臉頰，斷斷續續的保證道：“我錯了，莉莉絲……我會好好活下去，所以……不要離開我。莉莉絲，不要離開我。”

“對不起啊艾爾，一直那麽任性。一直一直的強求你，讓你進退兩難，陷在不義與愧疚裏。”這是莉莉絲在堕落後第一次開口道歉，讓加百列無比的心酸與彷徨。“總是在糾纏着你。任性的創造了莉琳，任性的将莉琳也拖到我對你的感情裏。為了得到你，不惜傷害任何人。我一定是最不合格的愛人與母親了，對不對？”

“你不要這樣說，莉莉絲……”加百列不斷的搖着頭否認。她知道莉莉絲有多愛莉琳，更知道她有多愛自己。“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也沒有保護好莉琳。是我不好。莉莉絲，你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能到了。”

“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就是喜歡你，就是想得到你。”莉莉絲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凄楚的神情，在來的路上她早已做好了準備，如今卻終于還是覺得不甘。“我就是愛你，艾爾。我不甘心，你連死都不願意選擇我。我永遠都沒有天國來得重要。”

她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手指掐進了加百列的手臂裏，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我那麽自私怎麽可能會讓你先死呢？你一定要有一刻得是全心全意為我活着的。不是神之左，不是神使，不是水天使，而是我莉莉絲的愛人，加百列。”

“莉莉絲！”

“艾爾，”莉莉絲眼中的光芒開始漸漸暗淡了下去，掐着加百列的力道也松了下來，“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魔女。”

卡巴拉已經飛行了不短的一段時間，此時離第九天的大門已經不遠了。她低鳴了一聲，加快了速度。

“莉莉絲，莉莉絲……不要離開我。”加百列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一手抱着莉莉絲一手摟緊了卡巴拉的脖子，不斷的與懷裏的人說話。“我們馬上就要到了，你不會有事的。”

“艾爾，你愛不愛我？”莉莉絲卻仿佛什麽也沒聽見，用帶了哭腔的聲音低低的問道：“你愛不愛我呢？”

“莉莉絲，我們到了！”卡巴拉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從第九天的大門飛躍而出，卻因陡然産生的重力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拉斐爾與拉貴爾早已停止了争鬥，只是與稍早前回來的尚達奉一起守在第九天的門口，此時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黑色的天角獸墜落在地面後，沒有再站起來。她似乎實在是累極了，不知是暈厥還是睡了過去。在她不遠處的是，一同跌落下來的天使與少女。

水天使背後的羽翼幾乎已經全部凋零，手足處血肉模糊，原本白色的制服已呈現出一片血紅。她懷裏抱着的那名少女身體雖然無恙，看起來卻更加虛弱，幾乎連呼吸也無法察覺了。

“尚達奉，尚達奉！”拉斐爾從沒有看到過加百列這樣狼狽的姿态，她完全不顧形象地跪坐在地上，似乎看不到任何人，只是瘋狂的大叫着。“尚達奉，你過來！”

尚達奉有些不忍，卻還是走上前去，跪坐到她們的身前。

水天使仿佛終于安下心來，對着懷裏的少女努力露出笑容。她抱着她，用輕柔到極致的聲音道：“莉莉絲，我們趕上了，尚達奉在這裏。”

可是，沒有人回答她。少女緊緊地阖着雙眼，臉色蒼白，氣息微弱。

水天使絲毫不氣餒，擡頭看向身前的尚達奉，對他道：“尚達奉，你快把胸章拿出來，莉莉絲現在正需要你的幫助。”

她極力微笑着，似乎想盡量表現得溫和與從容，但從那雙空洞的雙眼中流出的血淚只讓她看起來可怖異常。

“對不起。”尚達奉除了這句已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了。他相信加百列應該是明白的，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在回來的中途尚達奉已經遇到過莉莉絲，如果是那個時候，可能還來得及。但現在，莉琳的身體裏已經幾乎找不到莉莉絲殘存的聖靈了。她在回來的途中一直在将自己的聖靈釋放出莉琳的體內。

加百列便呆住了。

她淡得幾乎看不清的眼珠一動也不動，神情僵硬地凝固在了臉上，似乎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

拉斐爾轉過頭不願再看，拉貴爾早已悄無聲息的将天使們帶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加百列才終于又有了動作。她略顯吃力地将莉琳的身體向上托了一下，然後連表情也沒有一絲變化的重複道：“尚達奉，你快把胸章拿出來，莉莉絲現在正需要你的幫助。”

好像這樣說，她的莉莉絲就能夠回來了一般。

尚達奉似乎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氣氛，一邊将胸章拿出放到莉琳的身體上一邊低聲的道：“請節哀吧，加百列大人。”

水天使托舉着少女身體的動作便又僵住了。她臉上的笑容終于漸漸消失，空洞的眼中那最後一絲神采也湮滅了。

尚達奉只覺得自己所面對的是一團燃燒殆盡的灰燼，就在剛才熄滅了最後一點零星的火光，剩下的只有死氣。

加百列動作遲緩的将莉琳的身體抱回懷中，然後就一動不動的呆坐着。她好像完全失去了活着的機能，表情茫然。

尚達奉雖然也難過，但他更關心的是莉琳。如今莉莉絲大人已經離去，莉琳卻還活着。他要提醒水天使，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加百列大人，請您振作起來。莉琳需要您，她不能一直這樣沉睡下去。”

說到莉琳，加百列終于有了點反應。她呆滞地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女孩，又擡頭看了看不遠處第九天的大門，好一會兒才啞聲叫了一句。

“拉法。”

拉斐爾連緊抹掉眼角的淚，尚達奉退到一旁後，他便在之前的位置蹲了下來，輕聲問道：“艾爾，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莉琳……莉琳的聖靈受到了不小的損害，請你先……”加百列費勁的述說着，似乎已經調動了自己全部的思考能力。只是她在說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目光不知放向何處，從神情上來看也完全無法猜測她在思考什麽。

拉斐爾等了一會兒見她仍沒有開口的意思，便輕輕的喚了一聲。“艾爾？”

加百列猛然驚醒，好像記起方才自己還有話沒有說話，皺着眉用力的回憶了一下後才繼續道：“請你先用魔法護住她的聖靈……然後，然後……”

她顯然已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

拉斐爾趕緊接口道：“我知道了，艾爾。不要想了，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水天使側着臉好像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緩緩的搖了搖頭。

第九天大門處突然開始放射出強烈的光芒，父神暫時休眠的聖靈重新啓動了起來。魔女遺留在裏面的聖靈似乎使得它獲得了補充，加百列原本已經如一潭死水的瞳眸在這時閃現出了異常的光彩。她将懷裏的女孩交給了拉斐爾，然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朝着原動天大門走去。

“艾爾！”拉斐爾不知她要做什麽，擔心的呼喊她，卻完全不敢去阻止。

水天使的軀體雖然不再崩潰，傷口卻也早已經停止了恢複。她**的腳掌踩在雪白的地面上，一步一個血腳印。但她已經感覺不到其他，第九天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吸引着她。

莉莉絲！

她的莉莉絲在那裏。

神使原本呆滞的神情柔軟了下來。若是夜之魔女沒有死亡，拉斐爾是毫不懷疑加百列此刻見到了她。

加百列近乎于神往地向大門走去。

莉莉絲說得沒有錯，她們回不到過去，也不再有未來，最好的結局就是一起走向末路。

她知道莉莉絲超級害怕寂寞，沒有自己就會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她知道，莉莉絲其實非常的膽小，又怕冷，她不能留莉莉絲一個人在那個冰冷的地方。

她身後留下的一串血印越來越緊湊，最後幾乎是拖着雙腿跪爬到第九天的門口。從大門中放射出的聖光打在了她被血污染髒的軀體上，讓她看起來凄慘又殘酷。

魔女一直說自己自私，卻在最後幫天使做了她原本該做的事。天使沒有再獻祭自己聖靈的必要了。

“父神……”但水天使仍舊向父神提出了回歸本源的祈求。

上帝如此虛弱，他絕沒有理由拒絕自己的。

拉斐爾聽到加百列的話急得幾乎立刻就要沖上前去，卻突然看到加百列虛幻的神情變為了驚恐。她大聲的在拒絕什麽，拉斐爾無法聽到父神的指令，故而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他們的對話。

不過，他也實在不用去理解了。

照射在加百列身上的光芒越來越強烈，天使的皮膚開始起泡破裂顯出了被灼燒的痕跡。那光其實沒有太高的溫度，水天使卻像沐浴在火焰之中。

拉斐爾明白那是什麽——父神在重塑艾爾的身體，甚至重新将她封為了熾天使。

現在，對艾爾來說，大概已經沒有比這更加殘酷的事了。

加百列感覺不到疼痛。

她的腦中此時回蕩的竟然是那被剔除神格的詛咒。

卑劣的背叛者，神将詛咒你永失所愛！

可是啊！

她不平的想。

可是，莉莉絲在她這裏除了傷害，從未得到過愛。

加百列的背部在重新長出翅膀，這讓她想起了魔女身上那原本屬于自己的羽翼。莉莉絲代替了她，她現在應該完全是屬于莉莉絲了吧。

可是，莉莉絲究竟在哪兒呢？

大門中的光芒越來越微弱，直至最後，整片原動天都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誰也想不到，原本應該是拯救父神的一場行動，結局竟然會是這樣。

第九天的聖靈全部陷入了蟄伏，連能量都算不上。天國已沒有神的存在，世間也失去了父神的光輝。而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位神使，只是呆立在第九天的大門處。

尚達奉親眼目睹了天國的神之左手浴火重生，那耀眼的十二翼，光輝到刺目的熾天使光環還有磅礴的聖靈之力無一不再告訴他這位天使的強大。

但他在那裏看到的分明不是一位熾天使，而是一具沒有生命的行屍走肉。

艾爾，你愛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