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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處理完地毯的小鶴推着小餐車去給古德白送餐。
少爺一向挑食,最近又心情不好,廚房緊着皮輪換花樣做菜,就盼着他老人家能多吃兩口,因此每餐都顯得格外豐盛。晚餐時間本來是在六點,不過六點他們得到了個喝過頭的少爺跟冷透了的飯菜,只能重做。
“少爺,你醒了嗎?”小鶴敲了敲房門,輕聲道,“我是小鶴,來送飯。”
裏頭很快就傳出聲音:“進來吧,門沒鎖。”
小鶴這才開門進去——少爺是個很重隐私的人,可今天好像破了例一樣,之前沒有鎖門,現在也沒有鎖門,只是關着。
厚重的簾布被拉開,露出泛着月輝的落地窗,古德白就站在窗邊靜靜凝視着朗月之下的濃綠森林,山野間的雲霧如同水般流淌着,在寂靜的夜色裏橫生出的枯枝老樹是油畫上遺留的敗筆,他居高臨下地凝視着這片黑夜,悄無聲息。
小鶴看着古德白赤足站在地毯上,疑惑不解地歪歪頭,将拖鞋放在了邊上,輕聲提醒道:“少爺,吃飯了。”
古德白應了一聲,他沒有看小鶴放在邊上的鞋子,很快就走到桌子邊落座,目光在餐車上掃過,小鶴将飯菜一一端出來,不停打量着對方的臉色,一旦對方皺眉,就準備立刻放回去,哪知道剛擺上三盤,還沒等她慶幸今天的少爺好說話,古德白就開口道:“夠了。”
“啊?”
“就這麽多吧。”古德白耐心地解釋道,“你出去,等九點再進來收拾。”
小鶴一下子就懵了,她的眼睛在桌子上轉了一圈,趕緊又端出蔬菜湯來,小心翼翼道:“阿姨說喝點湯會舒服些。”
剛将熱湯端上桌後,小鶴就後悔了,她瞅着古德白面無表情的臉暗暗哀嘆:雖然剛剛少爺顯得很好說話,但說不準是喝壞腦袋了,這次怕是要挨罵了!
哪知道古德白點點頭,默許了這碗湯的存在,拿起筷子示意小鶴趕緊離開,她只好推着餐車往外走,出去時見着瓶裏的花竟枯得不成樣子,不由得緊張起來,這些花是兩天一換,養在水裏,稍有點頹色就要換掉,怎麽會疏忽成這樣,趕緊一塊兒帶走清理,又趕忙問道:“少爺,明天要什麽花嗎?”
“都行。”
都行?怎麽會都行?少爺不是最講究這個嘛,上次換錯花還發了好大脾氣。
小鶴帶着滿腹疑惑跟沒被追責的竊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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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白也不去管她怎麽想,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飯,等到飯吃完了,又盛一碗湯,重新回到落地窗邊去,這次他坐在了沙發上,靜靜地凝視那棵在風中簌簌抖動的枯樹。
枯枝上正顫巍巍地冒出點綠意,與身體之中澎湃而失控的力量相呼應着。
他閉上了眼睛。
……
清晨五點二十分。
世界剛蘇醒,古德白沒有立刻睜開眼睛。
這個時間的莊園顯得靜悄悄,如果非要聽的話,能聽見管家起來的動靜,他房間不太遠,習慣起得很早,喝一杯酒後去鍛煉。莊園的隔音效果只是一般,古德白能清晰聽見房門打開跟管家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這才将自己睡衣的袖子卷起來,胳膊被體重壓得略有點發麻,肌膚上還留有針孔,注射時力道有點失控,周圍形成小片淤青。
異變仍在血液裏沸騰。
古德白平靜地凝視着自己猙獰暴起的青色血管,難以言喻的力量正沖擊着身體,花瓶裏正飲水的花忽然不受控制地竭力盛開又瞬間枯萎,青綠色的枝條頃刻間變成象征死亡的枯褐,最後一點生機被煥發後,凋謝的花瓣落在桌上,殘留下馥郁又腐爛的香氣。
疼痛感這才稍稍緩和了些許。
“還沒實驗成功的藥劑就敢往身上打,真不知道該說是心智不全,還是精神失常。”
古德白撫摸着手臂上的針孔,觸碰到時仍能感覺到微微發刺的脹痛感,漫不經心地評價道。
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得到另一個人的大腦沒有聽上去那麽驚悚。
這種感覺更像是看了本有趣的書或一部精彩的電影,你對每個角色了若指掌,對每個劇情爛熟于心,不管樂不樂意,看到關鍵詞就能從記憶裏浮現出來前因後果。
古德白知道這位同名同姓的死者會叫餘涯為“啞叔”,在他幼年時餘涯還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因救過古老爺的命得以擁有新人生,他進入如同另一個世界般的上流社會,為了避免給古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總是盡量避免開口。
驕縱的小少爺嬉笑着喊他“啞叔”,用諧音來譏笑餘涯的不善言辭,溺愛的父母糾正不成,後來就成了習慣。
可這不是古德白的習慣,他也懶得去冒充另一個人。
就像他們倆重疊的名字一樣,被長輩期許着德行潔白的人已經死去,而古德白單純只是追趕起洋名風潮的父母無知下的一個笑料。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名字,所代表的含義卻截然不同。
不過也不算全無好處,當人們在葬禮上念起他的名字,就是最後一場正式的分別,多省事。
古德白不是駐足不前的人,他沒太留戀前塵往事,可惜躁動不安的從來都不止是異能,還有殘留的情感跟揮之不去的記憶。于是他轉頭看向那兩管針筒,死去的人留下活着的身體,還附送一份不受控制的超能力跟癫狂。
如果我也是異能者!我就能救下他!
古德白的父親是在他眼前出的車禍,眼睜睜看着車子在眼前傾翻的痛楚還帶着未散的血腥味在記憶裏反反複複着流連不去。
古德白閉上眼睛,回憶是帶着貼畫的書,他毫無波動地想起兩張慘淡且正在死亡的臉,父與子的面容在一瞬間重疊。
床頭櫃裏靜靜躺着那兩支本該躲在床底的空針筒,他到來時這具身體的主人還沒徹底死去,角落裏的全身鏡倒映出對方瀕死的醜态,與迅速死亡的花并沒差多少,衣服被汗水濕透,渾身的熱氣全都從嘴巴裏呼出,鼻腔勉強吸入冷意,帶走身體的所有溫度。
那張臉在鏡子裏看起來是石膏的灰白色,喉嚨被翻湧上來的嘔吐物堵住,眼睛翻白,驕傲的人死時卻醜态盡出。
好在他死得很快,快到沒意識到算半個孤魂野鬼的古德白在用他的雙眼旁觀,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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