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人的記憶并不可靠。
古德白看着正在地上掙紮的自己, 有點漫不經心地想着, 這段痛苦的經歷多少讓他也一道承受過, 很多時候都不願意再回想起來。
他看見那兩管針從公文包裏抖出來,咕嚕嚕轉到了地上人的手邊, 忽然站了起來。
奇怪!還沒有注射異能藥?
古德白試圖去把地上的人翻過來,而對方痙攣得叫人拿不住, 手無數次滑落,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兩管藥被顫抖的手硬生生打進去, 甚至不清楚打對血管沒有。第二管藥劑被推進去的那一刻,古德白看見他倒在地上,抽搐着嘔出一堆嘔吐物來,手上被針管扯開的傷口緩慢愈合着,又固定在某個階段, 不再變化了。
他死了。
古德白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對方仍然睜着眼, 可這具身體已經開始緩慢罷工, 完全的死亡或早或晚, 也許幾個小時,也許一整天, 所有器官都會停止運作。
不是藥劑……
他根本不是瘋狂到拿自己當實驗體,而是中毒了, 只能靠還沒試驗完成的異能藥劑賭一賭。
古德白看見自己投身下去,如同溺水的人那般好不容易探出頭,呼吸到第一口新鮮空氣, 将肺部的水全部嗆咳出來,這才算重獲新生。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有一瞬間古德白以為自己又重活了一遍,入目的是非常陌生的房間,儀器擺在邊上,床腳邊靠着睡得正熟的武赤藻,正忠心耿耿地守護着。看到武赤藻之後,他這才确定自己沒死在那顆子彈上,也許是那把袖珍手槍的動能的确不足,又也許是自愈能力在作祟。
古德白深深呼吸着,他感覺肺部在隐隐作痛,可千萬別整出個氣胸來。
昏迷的時間應該不久,古德白掙紮着坐起身來,他胸口的傷還沒有完全愈合,一動就痛得要命,連帶着說話聲音都不響,他喉嚨聲音一大,胸膛就痛得厲害,只好用有些發麻的腳踢了踢武赤藻。
好在武赤藻沒有睡熟,一下子驚醒過來,他面容憔悴,眼底下有兩個深深的黑眼圈,簡直跟國寶有得一拼。
“老板你……”武赤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有點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聽起來像是要哭出聲來,“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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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白虛弱地說道:“是啊。”
他的嗓子啞得要命,還有之前殘留的血腥味,說起話來像兩塊鐵片在咽喉裏剮蹭,聽起來像,痛起來更像。
武赤藻一下子飛了出去,好在門沒關死,不然大概能被他扯下去。
緊接着就是一大群專業人士湧進來給古德白檢查,還有人換了一瓶新的輸液,整個過程都談不上舒服,唯一值得感激的是有人給他喝了點水。
某種意義上這實在得感謝傷口在肺上而不是胃上,否則之前武赤藻沒受過的苦就輪到古德白受了。
杜玉臺在混亂後來探望了下病人,他臉上沒有往日那種輕松,反而顯得有點沉重。
“給我說說情況吧。”古德白靠在枕頭上,專業的護理人員就比武赤藻貼心多了,不光給他喝了水,還讓他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很顯然詹雅更願意相信自己的錢,如果現在是在醫院的話,劉晴大概就能直接沖進來掀開那扇武赤藻沒撞破的門。
杜玉臺走過來坐下,他看起來思考了下該從哪裏起頭,最終還是說出實話。
劉晴的人把古德白送往了醫院,在醫生給古德白取出子彈跟做完清創手術後,詹雅就帶着一個醫療團隊毫不客氣地來到醫院,把古德白轉移了。
古德白對這些事并不意外,他沙啞地問道:“陳芸芸呢。”
“她活下來了。”杜玉臺坐在床頭的椅子上,避開了那些儀器的線,兩只手落在膝頭,“餘涯本來想殺她,不過沒成功,陸虞突然把陳芸芸保下來。而且檢測已經出來了,莎樂美是陳芸芸的另一個人格,她被确認為解離症患者,按照陳家的勢力,恐怕這次能逃過去。”
這實在是太正常了,古德白能反應過來,劉晴跟陸虞恐怕也能反應過來。
杜玉臺疑惑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古德白只是微微笑道:“我也摸不着頭腦,對了,你那邊有什麽新消息了嗎?”
“摸不着頭腦你還笑?陳芸芸跟你的這件事一出,天都快變了,現在是陳家跟古家聯手瞞住消息,不過情況不容樂觀。”杜玉臺搖搖頭道,“比較警覺的人都聞到風向了,我倒是被喊去做了幾回老本行,其他的消息就沒有什麽了。”
古德白胸口的傷開始隐隐作痛起來,他拼命喘着氣,眉毛緊緊蹙起,見杜玉臺起身要去按鈴,便攔道:“別按了,剛看過,估計是止痛藥過了。我不是問那你那位新朋友的事,我是說……”
他吐出一口長氣,忍痛道:“你有雲山栖的消息了嗎?”
“嗯?”杜玉臺這才想起來自己說給古德白的借口是想通過組織找出雲山栖來,便搖搖頭,“他也沒有消息。”
古德白安靜地點點頭:“這樣啊,我想休息下,麻煩你去把武赤藻喊進來,替我守着吧。”
經過這種事,杜玉臺能理解古德白的謹慎,他點點頭道:“好。”
沒多久武赤藻就從外面走進來,他這會兒看起來又有點像個沒長大的男孩了,噙着淚珠看過來,手都在發抖,聲音都細得像是喘不過氣,仿佛肺部中槍的人是他一樣:“我沒有保護好你,我說過的……”
他聽起來實在是太可憐了,古德白只好忍着疼痛道:“我現在也沒死。”
武赤藻沒有做聲,眼淚一顆顆掉下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古德白因為輸液而變得異常冰冷的手,哽咽起來:“難怪你不相信我,我……我真的沒有做到,她就在我眼前,我都沒有反應過來。明明涯叔跟水哥他們都教了我那麽多……可是到頭來我什麽都沒做,我就……我就這麽看着你……”
古德白對這樣的動情實在有些厭煩,他安撫兩句,看武赤藻還是淚眼盈盈,便不耐起來,卻未料到對方忽然靠在自己腿上,終于不再哭,聲音只是悶着,更添心酸:“老板,我好怕你跟奶奶一樣都醒不過來了。”
“你還不如改名叫藤,當什麽藻。”古德白到底不忍心,便輕輕嘆氣道,“算了,你擡起頭來。”
武赤藻迷茫地擡起頭來,卻覺得額頭一暖,原來是古德白低頭吻了一下。
“不關你的事。”
古德白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武赤藻的腦袋,這個年輕人願意為他死,當時實在難以理解,後來想通其實也不難明白。
如同武赤藻這樣被抛棄的人,其實終生只能活成一根藤,無論是否能變成樹,都會緊緊依偎着某樣物品。原先是于春蘭,可惜那個老人只是根單薄的枯木,不管武赤藻如何努力地将養分運送回去,如何付出心血,也不可能得到回報。
他就那麽絕望又充滿希望地期盼着那個老人活下去,無論能否得到什麽,起碼他仍然有什麽可以依靠,而非是天地裏一個旅客。
可是于春蘭到底沒有活下來,于是武赤藻就失去了方向,再然後,古德白就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取代了于春蘭的位置。
古德白當然遠比一個認不清楚他是誰的老婦人要更好,更完美。
往日古德白總是把武赤藻當一個普通的人來看待,因此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特殊性,可事實上對于武赤藻而言,不管是劉晴等人的照顧,亦或者是餘涯的呵護,這些人全是因為古德白而圍繞過來,所以對他而言,古德白才是最重要的人。
哪怕古德白有時候會在他以為自己很重要的時候狠狠潑上一盆冷水,可武赤藻還能如何,他記得老板對自己的悉心栽培跟教導,記得那些關懷的話語,同樣也記得那些試探、諷刺,還有毫不留情的冷漠。
武赤藻不是普通的人,普通的人會介意父母與朋友的愛不足夠、不公平、不合理,可是武赤藻從來沒有得到過愛,自然也無從介意,他只能單方面的憎恨跟愛慕着古德白,在這種扭曲的情感裏堕落跟上瘾。
而這段感情的基石就是忠誠。
“武赤藻,有些話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聽我說。”古德白才剛醒過來,他已經有點累了,胸口的疼痛在反複折磨着神經,他吸了口氣,輕聲道,“這些話絕對不能告訴別人,不管是誰,只能我們兩個人知道。”
武赤藻點了點頭,心忽然砰砰跳動起來,望着眼前羸弱而蒼白的老板,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古德白居然會有這樣的一面。能看得出來對方正在強忍着疼痛,武赤藻本來應當勸他好好休息,可不知道為什麽,心頭生出的保護欲在一瞬間被染黑,他還想看到對方更為忍耐的模樣。
哪怕是疼痛。
“巧合分為很多種,莎樂美跟陳芸芸是雙重人格,這就絕對不是巧合了。”古德白緩緩吐氣道,他在床上躺了段時間,清醒的時候少,昏迷的時候多,這次是醒過來最久的時刻,說明傷勢已經在好轉了,“那封信上所有人我都間接或者直接的接觸過,劉晴跟我一開始猜測莎樂美是執行者,其實不是,她在那張死亡名單上,說明她也要死。”
武赤藻對莎樂美一點都不上心,他對陳芸芸僅有的那點欣賞在對方朝着古德白開槍的那一刻化為烏有,恨不得穿越時空把自己送過去的那束康乃馨強行奪回來,不管是留着送給小鶴或者詹雅夫人,還是直接踩爛,都比送給她好。
不過武赤藻還是應了一聲:“可她也沒有死。”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就敢開槍。”古德白搖搖頭,“莎樂美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我聽說過她很多次,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沒想到會到這種程度。不過這肯定不是那個人的安排,他不會做這麽蠢的事,一定是有意外。”
“為什麽?”武赤藻悶悶不樂地問道,“為什麽不是對方的安排,說不定他就是想莎樂美直接殺掉你。”
“不——”古德白的胸口猛然疼痛起來,他一下子俯下身去,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間被武赤藻扶着躺下,倒在枕頭上眼睛發黑,咬牙忍過後,才解釋起來,“他是想讓劉晴懷疑我,你沒聽見我說嗎?那些人都與我接觸過,如果莎樂美死在陸虞手裏,而我沒有出事,那張死亡名單,就變成我對劉晴的炫耀了。”
名單的死亡順序會變成:燕雨、電人、苦行僧、黑山羊、莎樂美
而活着的古德白,當然就變成了執行者。
這死去的五個人裏,前兩個不用說,第三個古德白巧合地路過,第四個武赤藻巧合地路過,第五個是精心安排,怎麽每個人都恰恰好跟古德白有所聯系。巧合多了就不會是巧合了,劉晴對古德白本來就談不上多麽信任,他們倆處于一種微妙的合作狀态,一旦被劉晴惦記上,他想要查的東西就會變得困難起來。
尤其是小連山的項目。
說不準還是一石二鳥,莎樂美不夠聽話,她的性格太過麻煩,激進者的幕後者肯定很不耐煩這個身份尴尬的大小姐,又不能随意殺掉她,幹脆讓劉晴跟古德白幫忙處理掉。血色名單的暗示性非常強,一旦莎樂美死亡,劉晴必不可免會從名單上懷疑到古德白,甚至疑心名單就是古德白所做。
杜玉臺曾經說過,莎樂美來找他的時候提到她們曾經對古德白動過手,可是卻沒有成功。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恐怕就是說原主人中毒死亡,古德白正巧進入身體的事。
這張名單刻意發給了劉晴跟古德白兩個人,有意提醒莎樂美的存在,很顯然,對方不是要他的命。
他是要古德白跟劉晴互相猜忌,互相牽制。
古德白知道自己什麽都沒做,可是劉晴不知道啊。
武赤藻沉默片刻,還是問道:“我還是不懂。”
“他發名單來,就是不想我死,所以陳芸芸在莊園裏切換人格,一定是場意外。”古德白已經有點喘不過氣了,他說得實在是太多,開始有點後悔什麽都瞞着武赤藻了,如果這件事要從頭說起,可能會挺費勁的。
武赤藻正認真聽着,哪知忽然沒了聲音,不由得擡頭看去,只見老板滿面痛苦,便急忙調整枕頭,又去按鈴喊醫生。不多時一大群人魚貫而入,把武赤藻往外擠去,最終他只好孤零零地站在外頭看着虛弱無比的古德白,看了幾眼,就覺得心裏難受,連帶眼眶都煎熬出幾分熱意,就只好想老板的話。
陳芸芸,莎樂美——
武赤藻想起來,她似乎是在看了自己一眼後,才忽然變了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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