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我還以為這棵樹被鏟掉了。”
餘涯停在玻璃花房不遠處, 望着花園中心的一棵老樹, 恍惚間仿佛看到十幾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正坐在樹底的秋千上嬉鬧。這棵樹在餘涯進入古家時就已經有些歲數了, 後來古德白漸漸懂事,古鶴庭就修了架秋千給愛子玩樂, 不過很快古德白就膩味了這種游戲,又轉向別的。
可餘涯還記得自己跟古德白玩游戲的日子。
“本來是要換別的。”詹雅對園藝也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興趣, 玻璃花房就是她的傑作,後來還連着打理起整個花園來, 不過等她的興趣過去,這些便都由專業人士接手伺候了,她提起老樹來,也多少有幾分感慨,“不過可能是這幾年心軟, 睹物思人,想到也曾經有過很多回憶, 又多少舍不得, 就擱置了。”
這些花草樹木仍是如此欣欣向榮, 落過一季又再生,好似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顯得熱鬧非凡,可是這棟房子的主人卻越發冷清起來。
餘涯不知道怎麽安慰詹雅, 他很能理解這種感受,最終只是點點頭,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倒是詹雅沒有過多沉浸在這種愁緒當中, 她曾經為丈夫的離去而痛徹心扉,然而此時此刻,這種陰影已經變成一種回憶,無論如何,還是眼前與未來更為重要:“剛剛進去的那個年輕人,是叫做武赤藻,對嗎?”
“是這個名字。”餘涯連忙應道,“他是少爺資助的一個學生,異能方面很有潛力,最近在幫忙處理陳芸芸的事。”
詹雅忍不住笑起來,她似乎并不生氣:“學生?餘涯,你當我傻,還是你自己傻,如果他這樣的只是學生,那陳芸芸得成什麽了。我看得出來,他很中意這個年輕人。至于這個武赤藻,恐怕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這難免叫餘涯讪讪起來:“我倒是知道赤藻對少爺有點意思,沒想到少爺也……不過你不生氣啊?”
“生氣什麽?”詹雅的臉色仍舊溫柔而矜持,她漂亮雪白的手落在枯槁的樹皮上,輕輕撫摸着過往的痕跡,似乎是在回憶些什麽,“餘涯,你還記不記得阿白小時候很喜歡過一只狗。”
“記得。”餘涯模模糊糊有點印象,那時候他還在古鶴庭身邊做事,“是那只流浪狗吧,我記得少爺去哪兒都帶着它,可惜才養了三個月就死了,後來少爺就不養任何寵物了。”
“不錯,我還記得當時為了讨好他,好多人送了貓貓狗狗過來,他全都退了,只要那只流浪狗。最後我跟鶴庭沒有辦法,只好找到那只流浪狗清洗幹淨,打了針,再三叮囑後送給阿白玩。”詹雅側過臉來,聲音有點輕,“我當時始終不明白阿白為什麽喜歡那只流浪犬,後來才知道,他是覺得那只狗被遺棄後還信任着人類,覺得非常難得。”
餘涯沉默下來:“那只狗的死一定給少爺很沉重的打擊。”
哪知道詹雅搖了搖頭:“是阿白将它安樂死的,因為那只狗後來咬了人,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太忙了,等我回來的時候,狗已經死了。鶴庭說阿白身上有一種偏執的正義感,無論對或不對,很容易感情用事,當初只是一條咬人的流浪犬,可現在是個活生生的人,比起來,我倒是更擔心那個年輕人。”
這番話說下來,詹雅也有幾分恍惚,她半晌笑起來,搖搖頭道:“真奇怪,才多大的人,居然這會兒就開始回憶往昔了,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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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頭,看見餘涯煞白的臉,不禁疑慮道:“餘涯,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餘涯的嘴唇微顫,他想起基地裏的情況,想起了古鶴庭與自己最後一次交談,想起了古德白在莎樂美刺殺後失望的神色,他啞然道,“我明白了。”
詹雅莫名其妙:“明白什麽?”
……
武赤藻被抓的時候反抗了,因此挨了打。
隐形人下手不輕,他眉骨跟眼角都發青,嘴角開裂,不過單純從打架這件事上來講,被揍得不算重。無可奈何,古德白只好頂着個受了重傷的肺,去拿醫療箱來給他擦一下傷口,好像一場手術下來,醫生不是補好他身上的洞,而是裝了個風箱在裏頭頂替。
武赤藻恹恹地往垃圾桶裏吐了口血沫子,其實他并不在乎這點疼痛,而是覺得羞恥,小時候他跟村裏的孩子經常打架,人的惡意總是無緣無故,從口頭的辱罵升級到行為推搡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武赤藻沒少為這件事挨過揍,說話的孩子也沒少付出代價。
不過唯一的差別就是他回家只能得到奶奶的打罵,而那些孩子則能得到父母的憐愛。
後來長大了去工地上幹活,有些活需要搶,都是大老爺們,難免有所摩擦,打架也不算是什麽稀罕事,有些疼痛熬過去反而就不覺得痛了。
武赤藻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擦上來的藥水在刺激傷口,還是因為自己的窘态被古德白看見,一時間居然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是怔怔地望着老板,半晌才讓嘴唇蠕動,喃喃出一句話來:“我沒有殺莎樂美。”
雖然他曾經的确非常、非常……在某一瞬間憎恨跟嫉妒過那個女人,在那個吻降臨之後,他就難以心平氣和地去對待陳芸芸。
但是每次前往審訊室時,武赤藻都克制住了自己的心緒,他很感激劉晴,也同樣感激水衡子跟陸虞,更別提審問莎樂美是古德白與劉晴共同的利益。
“我知道。”古德白将棉簽丢掉,他用單只手捧着武赤藻的臉頰,将對方別過去的眼神重新擰過來,不容抗拒地凝視着對方,“我知道你沒殺莎樂美。”
武赤藻突兀生出一種孩子時期才有的委屈感,是他過去十幾年已經放下的不平與憤懑,在此刻又再度湧上來,于是重新強調了一遍:“是劉小姐冤枉了我。”
古德白微微笑起來:“對,她冤枉了你。”
于是武赤藻貿貿然撲進他懷中,雙臂如同鐵鉗子一般,将古德白嚴絲合縫地圈入這個懷抱,十餘年喘不過來的氣被束縛在這個擁抱裏,他特意避開傷處,耳朵隔着衣物緊貼在胸膛,對方的心跳聲帶着腦袋發震,一下又一下。
古德白微微屈身,将這個懷抱撐開點空間,免得自己傷口開裂,他用手摸着武赤藻毛毛糙糙的頭發,給足了發洩的時間,等到對方心情平複下來,這才慢悠悠道:“好了,你把藥膏全擦我衣服上了。”
這才叫武赤藻狼狽地擡起頭,他當然沒哭,淚水幹涸在十幾年前的小村子裏,只是眼圈有點紅,像個啞掉的炮仗,內心濕漉漉的,點起火再盛放不起來。
古德白并不認為自己是個勤勞的人,換句話說,他還不足夠全能到井井有條地安排好許多事情。盡管前世曾經有人贊譽過他非凡的冷靜,可在任何事情上缺乏情感的表達,并不會讓周圍的人感覺到可靠,只會引來畏懼跟另類。
他能輕而易舉地看穿某些人的心思、做法,帶來的結果,就如同武赤藻的選擇,也如同餘涯請精神醫生的決定。
至于這是不是好事,其實很多時候,古德白并不能清晰地看見未來,他頂多了解這是不是對自己有利。
在電人被殺的現場,古德白能感覺到劉晴态度的變化,他曾經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因此并不習慣帶着張面具生活,如果他願意掩飾的話,當初也就不會鬧到讓餘涯完全摸不着頭腦地去請醫生了。
只不過——
看着武赤藻重新微笑起來的臉,古德白輕輕撫過他的傷口,若有所思地想道:“起碼對武赤藻而言,是一件好事。”
他迫不及待地期望着被某個人看穿。
又或者不是某個人,而是只有古德白。
接下來并沒有發生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杜玉臺的告誡來得太遲,就如同上蒼從沒有把自由選擇的機會安排給任何人。
在武赤藻坐車回返,從研究所被帶到莊園裏的那一刻,他就命中注定地成為了一顆圍繞着古德白運轉的星星。
即便古德白送給他的是一場幻影,可武赤藻卻是個癡人,毫無保留地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連同未來都奉獻出去。
古德白擁有全部的武赤藻,而古德白是武赤藻所擁有的全部。
晚上睡覺的時候,古德白換好睡衣,他的右手還不能很自如地伸展,肌肉一拉扯到胸膛就痛不欲生,實打實地沒辦法呼吸,只能稍稍矮下一截身體,讓袖子飄然地穿過手,從背後看上去像個慘烈的高低肩。
等到睡衣穿完了,古德白還得把自己的睡姿固定在床上,他沾着枕頭,看着窗外的明月,心裏盤算着這一大籮筐的事,突然就有點嫌煩了。
一樣游戲,玩久了總會厭。
原本古德白以為自己來到這具身體裏,只要做做好事,平日醉生夢死,當個纨绔子弟,最大的惡行無非是拖慢長森幾年的進度也就差不多了。
沒想到原主的罪孽罄竹難書,非要染指自己不在行的東西,哪怕有康德這個墊背的,仍然叫人想起來就煩躁。
古德白心煩氣躁,不過睡眠仍然很好,不過煩惱了十幾分鐘,就徹底睡着了。
臨睡前忽然想道:其實武赤藻倒也蠻可愛的。
他想起那雙紅紅的眼睛,覺得像只軟弱無辜的兔子,不由得笑起來。
第二天詹雅看見下樓的武赤藻,就把他喊過去,兩個人坐在大樹底下的秋千上聊天——那秋千好像是突然出現的,古德白猜測大概是昨晚上連夜趕工造出來的,本來就不算是什麽精細活。
詹雅坐在秋千上輕輕晃蕩着,她上了年紀,不能再像個少女那樣興高采烈到衣裙飛揚的程度,正如同情感也一樣,即便底下翻江倒海,表面仍是一派平靜。
回來時武赤藻跟古德白說了那只寵物狗的事。
他看起來不像缺心眼,倒像是無所謂。
古德白給武赤藻磕了個鹹鴨蛋,裏頭的油“滋”一下冒出來,這幾天他們都喝粥喝湯,桌上全是湯湯水水,讓人勞動牙齒的食物一概沒有。
“吃蛋黃吧。”
古德白重新舀了粥,白瓷一樣冷的手指下,青白的蛋殼紛紛碎裂。
武赤藻喝着粥,想開口詢問:你也是因為喜歡我嗎?
詹雅說了那麽多話,他只聽進去那句“感情用事”跟“非常難得”,對方的勸解跟警告成了過耳清風,字裏行間聽明白了古德白的喜歡。
最終武赤藻只是悶不吭聲地吃掉那個流油的蛋黃,出口的話變成了:“老板,你很喜歡狗嗎?”
“不。”古德白沉思片刻,他輕輕道,“我喜歡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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