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餘涯下車前, 重新看了一遍彈匣, 這才将手放在口袋裏, 若無其事地走進了眼前的廢棄大樓裏。
這裏原先是一棟辦公樓,後來死了人, 加上地皮規劃的緣故,就被廢棄在這裏, 偶爾還能看見實在沒什麽可寫了的新聞社随手找它的話題,附近居住的人說路過時能聽見鬼哭狼嚎的聲音。其實八成是流浪漢聚集在這裏, 或者是混黑的選在這裏鬥毆。
東羊街是三教九流形成氣候的聚集地,而這裏則是實打實的荒涼,連最近的住戶走過來也要好幾分鐘,外頭的公路上有攝像頭,可到了這一塊, 就變成濃郁的黑暗。
裏面當然沒有任何照明措施,好在月光非常明亮, 照得整個大樓都仿佛升騰在雲霧之中, 這棟大樓的結構在外面有貼布局圖, 進來前餘涯特別看過幾次,将大致平面布局都記在腦海裏, 按照自己進入的位置相對應。
在不了解對方底細的時候,單刀赴會是件挺冒險的事, 不過餘涯很清楚這不會是什麽要命的事,畢竟會提出見面這個要求,基本上是為了錢。
這是所有可能裏最簡單也最容易完成的一件事, 畢竟不光長森不缺錢,連餘涯自己也并不缺錢。
手機那頭的人将餘涯約在了天臺上,這棟辦公樓最頂上原先被裝修成休息的場所,只不過現在綠化帶的植物都已經死完了,排氣扇同樣鏽蝕老化,整體看起來髒兮兮的。餘涯進入天臺時還不慎踩到泥土,他不禁想起前不久自己還跟武赤藻在談論哪些植物漂亮,神态就微微放柔了些許。
“居然是你。”
熟悉無比的槍口抵在了後腦上,餘涯幾乎全身都緊繃了起來。
餘涯直覺這個聲音非常非常耳熟,似乎在哪裏聽見過,不過現在的狀況并不容他反應,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猛然矮下身體掃腿,對方的反應同樣很快,立刻閃避開來。那把槍沒有發揮功效,只不過是頃刻之間,戰局就變成他們倆互相掏出槍對指了。
是水衡子。
“是你?”
餘涯同樣發出了之前水衡子的疑問。
這次水衡子的反應要更快一些,他當然不是個閑來無事吃白飯的家夥,看着對方茫然而警惕的神态,一瞬間就做出判斷:“長森果然跟小連山的人體實驗有關系,按照他的身份地位,當然不會來這個地方,所以他就派了你來。”
說這句話時,水衡子的眼睛裏仿佛燃燒着烈火,他緊緊抓着自己的槍,幾乎不能克制自己開槍的沖動,然而劉晴跟陸虞的笑臉在腦海裏閃過,他最終仍是控制住了:“餘涯——你——”
顯然餘涯根本就沒打算和水衡子親密交談一番,而是毫不猶豫地對着水衡子的腿開了一槍,寒聲道:“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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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槍當然同樣落空,看到彼此的真容之後,餘涯雖有殺心,但他還需要從水衡子嘴裏拷問出證據的下落,尤其是這是隐形人組織裏的,他已經做好準備了。水衡子則被對方的步步緊逼亂了方寸,還來不及開口,對方殺招就步步緊逼,只能先應付起來。
天臺并不算是狹窄的空間,不過廢棄物太多,餘涯開了兩槍就被迫跟水衡子搏鬥起來,盡管水衡子是個文職,可也沒白跑幾次現場,兩人扭打在一塊時,誰都沒注意到餘涯身上的種子發出了芽苗。
“下車。”古德白一腳踩下剎車,看着眼前一片幽深的廢樓,實在不明白怎麽這群人總喜歡拿違章建築來玩,是想幫拆遷辦省時省力不成,他幫忙解開武赤藻的安全帶,剛要叮囑些什麽,卻下意識遲疑片刻,“對了……”
如果把人救下來,會是什麽情況呢?
餘涯本身很可能就是小連山人體實驗的最後一個證據,古德白根本沒辦法判斷這對自己到底是有利還是不利,而且他自作主張的情況也并不少見。人是非常複雜的生物,要是哪天餘涯突然背叛,古德白也不會覺得驚奇。
如果餘涯跟水衡子葬身在這裏,并不是一件壞事,說不準還能借此從劉晴那裏獲利——
畢竟水衡子已經叛逃,現在又襲擊餘涯,怎麽說都是劉晴沒理,還可以通過水衡子挑起激進者跟劉晴的矛盾,讓她無暇分心在自己身上。
到時候只要把殘局清理幹淨就可以了。
甚至不管到底來的人是不是水衡子,只要餘涯死了,秘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這件事的确跟古德白沒什麽大關系,可是受益人卻是他,一旦出現意外,很難不牽扯到他。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到底要不要犧牲餘涯。
“老板?”武赤藻正按着車門,他看起來正準備下車,這會兒很是疑惑不解地看着古德白,“你還要叮囑我什麽嗎?”
古德白最終只是說道:“下車吧,我要去個地方,你自己看着辦。”
來這種見鬼的地方見朋友,真不知道是想見到什麽樣的死鬼朋友。
武赤藻乖巧地點點頭,鑽下車去,很快就沒入了高樓的黑影之中,仿佛被一張巨□□生生吞噬進腹。
這棟大樓在月光的注視下顯得有些陰森恐怖,武赤藻錯過了門口的布局圖,他用手機的手電筒照出一條路來,輕巧地像只放學回家的小兔子那樣蹦蹦跳跳着上了臺階,風跟植物相呼應着,無形的紐帶在空中搖曳出軌跡,即便是在這樣昏暗的環境裏,都能叫武赤藻找尋到蹤影。
畢竟原先是辦公樓,電梯不能使用之後,就只能從緊急通道邊的樓梯上上去,武赤藻的能力能感覺到餘涯在上面,可路還得自己找。外面能有月光,可在樓梯間裏,只有一團漆黑,手電筒照出的路看不清遠處,走起路來只有自己的腳步聲,聽得人心裏慌慌的。
此刻寂靜無聲,整棟大樓裏好似只有武赤藻一個人,他只剛開始跳了幾節臺階,很快就發現這樣更費體力,立刻變成了慢走,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來回回蕩着,一時間在漫長而無止境的樓梯裏失去了時間感,只覺得自己在螺旋上升,不斷前進,心中不由得想到:“不知道老板要去什麽地方,為什麽不帶我去?”
大概是什麽要緊的事情,其實武赤藻也已經習慣自己被抛下了,只是他仍然覺得有點兒難過,于是又趕緊想想今天買的那些花,生得豐腴嬌豔,也不知道老板會不會喜歡。
在基地的時候,劉晴曾評價武赤藻是個活在大人軀殼裏的孩子,倒不是說他長不大,而是他的心似乎總是很單純,盡管明白大人之間那種彎彎繞繞,有所保留的态度,可是他為人處世起來,仍然跟個童真的孩子一般。
如同孩童般一樣純真,也如孩童般一樣陰暗。
武赤藻一節節往上走,心中又很奇怪:“水哥跟涯叔見了面會幹什麽呢?”
他有點後悔了,早知道應該問問老板的,老板一定什麽都知道。
其實武赤藻并沒有将這件事看得很重,他心中的水衡子與餘涯都是很講道理的人,水衡子為人幽默風趣,而餘涯非常重義氣,再說他們倆并沒有什麽仇恨,即便見面,水哥最多只是盤問幾句,他反倒更關心離開時的古德白。
直到武赤藻來到天臺的門來,正打算進去時,忽然聽見槍響,全身的血液都涼了個徹底。
這種聲音,武赤藻再熟悉不過了,第一次是在他身上,第二次是古德白,第三次——
第三次是誰?餘涯還是水衡子,不管是哪一個,都叫人難以接受。
武赤藻近乎莽撞地撞開了門,正迎上一個往後退的人,對方跌跌撞撞地靠過來,似乎是察覺到背後的異樣,下意識擰過身來,銳利的刀鋒在月光下覆上霜花般的慘白,猛然刺了過來。
無數植物忽然蜿蜒爬過地面,迅速織成一張羅網,将利刃連帶着人一同狠狠勒住掀到了欄杆上,武赤藻只是念頭稍動,襲擊者就被困得動彈不得,而在停止工作的排風扇邊,則靠着個熟悉的面孔,順着露在月光外的一截胳膊,壓着灘靜靜流淌的血液,血液濃稠到看起來幾乎是黑色的,而不是紅色的。
被捆住的水衡子已經昏迷過去了,他本來就已經快要耗盡體力,又被直直撞在欄杆上,幹脆暈倒了事。
而餘涯看着武赤藻,他慢慢松開手,藏在掌心裏的槍掉落在地上,發出“咣當”一聲,仿佛失了力氣般,整個人踉踉跄跄地倒下去。血液把餘涯的衣服都染透了,沒辦法确定到底是哪裏受了傷,武赤藻完全沒想過自己看到的居然會是這麽慘烈的一幕,他怔怔地看着餘涯,如夢初醒般輕喚道:“涯叔。”
“你……”餘涯完全沒料到武赤藻會出現在這裏,他本來以為水衡子是隐形人的一員,下手會有所收斂,卻沒想到那小子比自己更瘋,搶到機會後就毫不猶豫,“你怎麽會在這裏。”
餘涯看着角落裏的水衡子,擔憂對方會醒過來,便有氣無力地推了推武赤藻的肩膀:“快走,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得解決他。”
而武赤藻将他一把扶起來,下意識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水衡子,這些植物的異能并不能存在很久,等到水衡子醒過來,完全可以解決這點小麻煩,于是頭也不回地帶着餘涯往樓下走:“不行,涯叔,我去給你找醫生。”
餘涯失了力氣,跌跌撞撞地被他拖着走,一時倒也沒更好的辦法,于是低聲又問了一遍:“赤藻,你怎麽會在這裏?”
“老板說的。”武赤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說你不是來見朋友了,是來見水哥了,老板猜得真準。”
餘涯卻是臉色一片蒼白,他對武赤藻其他的話置若罔聞,又問道:“是少爺說的……他還說了什麽?”
“沒有了,不過他好像是想說什麽,下車的時候,他讓我在車上等了會兒,然後才說自己要去個地方,讓我自己解決。”武赤藻見餘涯還有餘力說話,心下稍稍放松了些,便道,“涯叔,我的手機在口袋裏,你幫我拿出來,我們叫救護車來。”
哪知道餘涯搖了搖頭道:“不行,赤藻,不能打電話,一打就完了。這傷不重,死不了人的,我問你,少爺是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武赤藻想了想:“你剛剛離開,老板就正好給我打電話了。”
“正好。”餘涯苦笑起來,他臉上勉強擠出個笑容來,“這樣正好嗎?”
他很快低頭喃喃起來:“原來是這樣啊。”
血滴滴答答地從浸透的衣物裏往地上滴落,濺起小朵小朵的血花,餘涯捂住傷口,他本來該做個緊急處理,可這時候另一個念頭卻完全占據着大腦,加上失血讓他變得虛弱,不禁恍惚地說道:“赤藻,時間過得怎麽這麽快啊。”
武赤藻沒聽清:“嗯?涯叔,你說什麽。”
餘涯靠在他身上,一點點往下拖着沉重的腳步,腳步一輕一重,好像是個瘸子似的,這讓武赤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方大概腿也受傷了。
“以前……”餘涯卻好像沒注意到一樣,他沒有喊痛,只是仍然繼續說下去,“少爺小時候,很喜歡跟我玩,一把小刀就讓他開心很久。我一直以為,他會這麽……這麽開心下去的,怎麽時間走得這麽快,一下子就過時了。”
武赤藻聽得斷斷續續,不太明白餘涯在說什麽,他問道:“涯叔,你在說什麽?”
“赤藻。”餘涯沒有回答,失血讓他的注意力很難集中,眼瞳已有些渙散,湊在武赤藻耳邊說道,“記得那條狗,我……我是心甘情願的,你別…別怪……”
少爺雖然不是個好孩子,但是你要永永遠遠跟着他。
這時候大樓忽然傳來劇烈的震動,餘涯跟武赤藻一時不備,離着三個臺階摔了下去,好在武赤藻反應快,風立刻将他們倆包裹起來,抹消了沖勁。而餘涯栽倒在地上,氣若游絲,他失血過多,這會兒往上看,能看到臺階上全是他的鮮血,臉上已沒半分人色。
武赤藻驚慌失措,還不等他撲過去,就又是一下震動,整個人都磕在了地上:“涯叔?!”
是爆炸!
大樓裏藏着□□,武赤藻的臉色都變了,他急忙攀過來抱起餘涯:“涯叔,你醒醒,我帶你走——”
與此同時,武赤藻下意識往上看,他忽然想到一個無比可怕的情況,天臺上還捆着昏迷的水衡子,這讓他整個人從裏到外都徹徹底底地冷透了。
頂層已經開始坍塌,這樣一棟大樓,絕不是一兩個炸/彈的問題,而是連着引爆的,根本就沒有任何時間準備,武赤藻進退兩難,一時間只覺得絕望:“要是老板在這兒就好了,他一定……一定知道怎麽辦。”
武赤藻還沒想出什麽來,只覺得周圍猛然一震,已經蒙塵到看不清任何東西的玻璃開始破碎,餘涯悲鳴了一聲,頂上的碎石到底還是砸中了他受傷的。
餘涯冷汗直流,看着他,似乎有許多話想說,最終只是把人推開:“快走!”
還沒等武赤藻說些什麽,整個人就撞在了窗邊,他忽然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仿佛天空中接二連三地劈下雷電,火焰跟粉塵一瞬間湧過來。碎裂的石子、玻璃跟爆炸的沖擊同時趕到,武赤藻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撞出窗去,他沖破玻璃往外飛去,雙耳一瞬間失去聽覺,只看見神情複雜的餘涯被火焰吞噬。
火焰接二連三地伴随着玻璃噴出窗口,看上去像是一場滑稽可笑的默劇,武赤藻的眼淚很快就流下來,他知道水衡子大概也沒辦法幸免,風托着他不停地打着轉,從被撞擊開始的那一刻,風就一直包裹着他,是以并沒有受到非常嚴重的傷害,不過一枚碎裂的玻璃還是割開了武赤藻的臉頰。
落在地上的時候,武赤藻的腿一軟,下意識跪了下去,他看見道路盡頭有閃爍着的紅光從遠到近地趕來,而他沒辦法動彈,只是怔怔地跪着,一動也不動。
直到陸虞來将武赤藻帶離現場,他們的人在附近拉上了隔離帶,陸虞給他系上一條毯子,又幫忙擦去鼻子底下的鼻血。
武赤藻卻只是怔怔地被擺弄着,目光裏仍然殘留着絢爛的火焰與餘涯平靜的面孔。
他腦海裏一片空白,只有永不停止的爆炸聲。
如果你始終認為自己只是當初那個武赤藻,最終連你自己都會失去……
杜玉臺的聲音,再一次在武赤藻的腦海裏回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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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