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章

? 驚心動魄的災難過後是死一樣的沉寂。救援隊伍和清理隊伍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現場。傷亡人數在持續增加，有人在低聲飲泣着，深夜的大雨漸歇，綿密地落在衆人頭上、身上，淅淅瀝瀝，仿佛在唱着挽歌。車子已經被落石砸成了破銅爛鐵，陸铮費力地清理出駕駛座後的資料，公路一時半刻是無法通車了，好在瀝水縣政府多年來早已習慣了類似天災，很快便調撥了船只順江開到臨時渡口，将遇難人群送到縣城中。

荒涼的臨時碼頭上挨挨擠擠站滿了人，陳然緊緊靠在陸铮旁邊。遠處渡船的燈光漸漸近了，甫一靠岸，剛剛還死氣沉沉的人群突然開始騷亂，人們争先恐後地爬上船只，生怕被落下。陸铮扶住陳然的肩膀，他高大寬闊的脊背像一面牆，牢牢護着陳然不讓她跌倒。

好不容易擠上了船，陳然找了張廢紙鋪在髒兮兮的甲板上，跟陸铮兩人坐下。這艘船很小，僅僅能乘坐40來人，此時的船上除了人，還有十幾頭牛。那些牛站在船的末尾，尾巴不停甩來甩去。鉸鏈卷動時碰着船板發出“磕啦磕啦”的聲音，發動機開始轟鳴，幾個船夫把舢板收起推了幾步，船搖晃了兩下，穩穩駛了出去。

壓抑的氣氛始終籠罩着所有人，血肉模糊的場景深刻烙進了每個靈魂。船慢慢開遠了，望着那漸漸渺小的山峰，陳然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同一場噩夢，人生中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災難，她茫然地盯着那黑壓壓的垮掉的山體，仿佛那是一個吃人的惡鬼。想到差點被永遠埋葬在這裏，忍不住又是一陣徹骨的恐懼。似乎察覺到她情緒不對，陸铮把從車裏拿下來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夜裏涼，小心感冒。困不困？困的話我不介意肩膀借給你。”

陳然點點頭，乖順地将頭斜放到他蜷起的雙腿上。其實她一點也不困，但這樣的時刻，她太需要從別人身上索取一星半點溫暖了。她趴在陸铮的腿上，睜着眼睛望着江上的水。那些水只比船舷矮了一點點，随着船只的前行泛出一圈一圈漣漪。

“陸铮，我會不會從今以後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今天的事？”陳然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沉默了好一會。一個好聽的男聲響起，“不會的，人是這世界上最健忘最無情的動物。凡是不好的、恐懼的、悲傷的回憶，人會自動将它們選擇性遺忘。你看過《百年孤獨》麽？裏面有一句話，無論走到哪裏，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複存在。說不定等你回到家，就會忘記這裏的一切。”他的語氣是那麽地平靜，無波無瀾，卻偏偏講出如此可怕的事實。

“那我們愛的人呢？我們經歷過的那些愛和感動，會不會也随着時間消散，變得無跡可尋？”陳然急切地問。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比上一次更久。

等不到答案，陳然自己替自己回答了。“我相信世間的愛和能量守恒定律一樣，是不會消滅的。随着人的生、老、病、死，這些愛會從一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身上。”她用她溫柔清亮的嗓音輕聲朗誦起來，“我們把心給了別人就收不回了，別人又給了別人，愛便流通于世。”

“你喜歡顧城的詩？”陸铮反應極快。

“以前讀過一些，他們說顧城充滿了頹廢和絕望，可我恰恰有相反的感覺。”

“或許是個人心境不同。”陸铮不再說話，擡頭仰望天空，雨已經停了，星辰燦爛地灑滿了天際，一掃陰霾，使得這樣的夜晚也變得可愛起來。

三個小時以後，船總算靠岸了，岸上停着早已等候的車輛。陸铮和陳然跟着人群下了船，待命多時的方傑朝他們揮揮手，回身示意司機準備掉頭回K市。渾渾噩噩上了公司的越野車，陳然已經累極了，剛一坐定就急不可耐地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個又一個夢，這些夢大多看不清楚，辨不分明，只是依稀記得夢裏似乎有一座小山崗，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在微風中妩媚招搖。

被人喊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陳然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就已經被方傑無情地扔到了馬路邊上。四周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神色匆匆的行人，陳然揉揉眼睛，看來，她已經順利回到了現代社會。

方傑上車關好車門，搖下車窗，笑嘻嘻地跟她開玩笑。“陳助理，前面就是地稅家屬院，BOSS還要趕回公司，我們就不進去喝茶了。”

“哦好，那你們……你們路上小心。”陳然機械地回答。

陸铮坐在後排，腰背挺得筆直，正低頭看着手裏的資料。方傑跟她拜拜，指揮着車子駛遠了。邁着沉重的腳步，陳然小步往太爺家門口走去。這會大約早上10點，估計老太爺已經鍛煉完回屋遛鳥了。

打開大門的時候陳老太爺正撅着嘴巴逗鳥，看清來人之後直接發出了聲“布谷”。跟着也顧不上說話了，整個人拄着拐杖急急上前一把拉住陳然的手開始哭訴。“我的然丫頭啊，你可算是回來了啊——這半個月你是去哪裏了，也不來看太爺，不孝丫頭，當心把你太爺氣病了你就得意了。”

陳然反過來攙住老人家，一邊寬慰。“我去工地實習不是告訴過您了嘛，再說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您也沒發什麽急病，我看好像還比之前胖了。”

“哼，你這丫頭有這麽咒太爺的麽。老太爺我好歹也是經過臺兒莊戰役洗禮過後的精華，哪能那麽容易就倒下了。我是說你呀，你實習就實習吧，要走還給我留這麽大個麻煩過來！”

“我又給您添什麽麻煩了？麻将搭子我都給您找好了，鳥食兒我也買好了，還能惹什麽麻煩？”

陳老太爺氣鼓鼓地瞪他，伸出雞爪一樣的手朝廚房一指，高聲大氣地喊了一嗓子。“還不就是那個大麻煩！我說那個誰誰，你怎麽還厚着臉皮賴人家屋裏不出來啊？”

廚房裏發出“哐當”的聲音，一個人捧着碗黑乎乎的中藥走了出來。看到陳然，喜不自禁地叫道：“然然，是你回來了！”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陳然看清對方長相後，臉色卻變得更差了。天殺的高，耀，曦，居然敢跑到她老窩裏騷擾她老太爺！是不是不想活了！

老太爺憋了好久終于有機會告狀了，他逮住陳然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然丫頭呀，太爺我天天被這不知哪來的混小子死纏爛打地跟着，天天跟便衣似地一刻不停盯我梢，吓得太爺我血糖都高了。。”

“老太爺，我這不給您熬藥了麽，您看我昨天特地去請老師傅抓的中藥，包管藥到病除。”高耀曦笑眯眯地把手裏的碗遞到陳老太爺眼面前。那股子酸味熏得老太爺直皺眉，連忙扇扇鼻子急吼吼地讓開。“我不吃！萬一吃出什麽病來你可賠不起。”

陳然站到老太爺面前替他撐腰。“高耀曦，你這是幹什麽？有什麽事你沖我來你找我就好，為什麽要來騷擾我的家人？你這樣還像個男人嗎？”

陳老太爺在旁邊一個勁點頭，“就是就是。”

高耀曦放下碗，伸手想過來抱陳然，被陳老太爺一挺身擋在兩人中間。“幹什麽幹什麽，光天化日之下想非禮良家閨女啊？”

高耀曦無奈地看着陳然，“如果你肯接我電話的話，我也不會來打擾老太爺。陳然，我知道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深刻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和影響，以後我都聽你的，我們別分手，好不好？”說到最後他的眼圈忽然間紅了，整個人慢慢低下頭。陳老太爺見勢不對停止了挑撥，也偷偷看陳然臉色。

陳然臉上表情不變，連站姿都一分不差。“高耀曦，你為什麽就不能平靜地接受我們分手的現實呢？我曾經也給過你機會，而且不是一次，也不是兩次，而是很多次。我不是聖母，不可能永遠站在被你傷害的地方。”

“可我已經知道錯了，難道你真的不顧念我們之間的感情？我們一向是很好很好的。”高耀曦也急了，他本想着過來哄哄陳然兩人就能重歸于好，可沒想到她居然态度如此堅決。

陳然斬釘截鐵地拒絕，“我告訴你我們是不可能的了。”

“為什麽？”

“因為……”

“……因為她已經有了個未婚夫叫陸铮。”不待陳然把話說完，另一個彪悍的聲音在客廳內響起，這聲音是……是……是陳太後！

對的，沒錯，說話者正是陳母。她風風火火地沖進客廳，高跟鞋在地上踩出有節奏的“哆哆”聲，走到高耀曦面前，雙手插在腰上，沒頭沒臉就是一頓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有理無理跑到我們老陳家來鬧事，于公我們完全可以告你個私闖民宅，于私我手下有的是小弟能弄你。小夥子，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看你長得也不差，不該你肖想的就不要去強求，各人都有各人的緣法，勉強是不會幸福的。”這番話軟硬兼施，恩威并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老江湖之口。

聽着高耀曦被陳母跟教訓孫子似的數落，陳老太爺又于心不忍了。“其實這小夥子人挺不錯，還主動幫我扛過大米，要我說，他也不是全無優點，要是然丫頭願意……”

“老太爺，我說了這種事情講究的是你情我願。陳然她現在喜歡的不是他高耀曦，而是她們老板陸铮，陸铮。”

陳老太爺還是據理力争。“我看當初在電視征婚上然丫頭也是答應得好好的嘛，這才沒多久怎麽會就喜歡上什麽陸铮呢。肯定是裏面有誤會，年輕人，誤會解開了就好了嘛，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

陳太後懶得跟老人家糾纏不清，直接把矛頭對準陳然。“陳然你現在就告訴他們，你是不是喜歡陸铮，是不是早就答應了做他未婚妻。”

陳然在陳母的逼迫下張了張嘴：“我……”這一刻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喜歡陸铮。。

她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她也從來都遵循自己的內心。可是在經歷了命懸一線的危機和不離不棄的救助後，她真的分不清，到底什麽是喜歡，什麽又是愛了。如果說喜歡就是渴望和那個人在一起，兩個人逛街、吃飯、看電影的話，那麽她無疑是不喜歡陸铮的。她一看到陸铮就呼吸困難局促不安，別說逛街吃飯，就連好好說話都辦不到。可如果把喜歡換成愛，愛一個人是什麽樣的？如果愛是只要他在就歡喜，他一消失就失落的話，陳然又變得不确定了，她只知道在經歷了那驚魂一刻之後，陸铮在她心目中已經上升到了類似神的位置。她依賴他，信任他，就在剛剛下車的時候，她甚至還滋生出一種“此生願随君側不離左右”的奇怪感情。

所以她自己也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