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加利福尼亞的天氣還是記憶中的一片陽光燦爛,碧海藍天,海岸線綿長平直。黃涼羽的前半生很長一段時間就是在這個繁華與貧瘠共存的州度過的,他在這裏見識過娛樂之巅的聲色犬馬,也見識過殘酷自然的雨水無情。而此時此刻松幸然就在身邊的事實,讓他更加的興奮起來,想讓這個人好好見識一下自己成長起來的地方,就仿佛能借此看到自己的內心一樣。

但是反應過來時,男人臉上的厚厚紗布卻再一次給了他巨大打擊。

“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風。”而這個時候松幸然卻突然開口。他拉着黃涼羽的衣角,仿佛在感受着什麽一樣微微仰起了頭:“帶着大海的腥鹹味,來自廣闊地域的風。風裏帶着人們肆無忌憚的笑聲,以及抒發一切的歌聲。這一定是個很漂亮很自由的地方,這裏生長的人也一定有一個自由的靈魂。”

男人嘴角的笑意是那麽真切,好像完全沒有因為自己的目不能視而苦惱。黃涼羽也被那笑意感染,牽起松幸然的手,引着對方在這片土地上踏下每一個堅實的步伐。朗朗開口道:“前輩我給你說啊,遠遠的橫在海上的那個就是金門大橋,它全身通紅……”

黃涼羽自認為自己并不是一個好的敘述者,語言不夠優美詳盡,更是因為散漫的性格從來也沒有好好了解過自己生存的這個土地上每一個鮮聞轶事,以至于說出口的東西平板蒼白毫無吸引力。但是松幸然就那麽靜靜的聽着,時不時發出一聲感嘆,就像一個剛認識世界的嬰兒,對他的每一個字都深信不疑。如同他緊緊拉着黃涼羽的手,就是他與這個世界的唯一聯系。而這一點,極大的滿足了青年逐漸膨脹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有些不知餍足的心。

他喜歡這個人牽着他的手,他喜歡這個人跟随着他的步伐,他更喜歡這個人以這樣始終依存着他的節奏行走在他熟悉的地方,就好像徹底融入了他的生命。

就像戀人一樣。

這個想法出現在腦子裏的時候黃涼羽一點都不意外,或許原本他存着的隐秘心思就足夠邊界不清足夠危險,而松幸然在那種情況下說出的“我們是戀人”這句話時他腦中不合時宜出現的莫名想法也足夠證明某些東西。那一刻,他希望男人有一天可以基于事實的真情實意的對所有人說出這句話。

而他所受的教育以及長久以來內心不安的躁動不允許他不承認這一點:他愛上松幸然了。

時至今日,黃涼羽已經記不起自己第一個喜歡上的女生是個什麽模樣。愛情對于所有處于懵懂青澀階段的少年少女們總是禁忌又充滿誘惑,對于他也不例外。或許那時候的他執着的并不是初戀的那個人,而僅僅是初戀這件事的本身。仿佛伊甸園中的禁果,因為無知才顯得那麽重要,而一旦淺嘗即可,便會被抛棄身後。更何況他早已跨越了那個時段,正屬于拼了命想要褪去青澀幼稚的浮華向着成熟世界靠攏,而拘泥于愛情往往就變成了私人意志上的相反向量。但是誰都不能否認的是,不管在人生的何種道路上,突如其來的感情,總會一下子把他打入牙牙學語的起始點,面對着一片似乎前途光明實際上每一步都一片空白的道路獨自懷揣着一顆躁動的心惶惶不安又激動不已。

所以,這或許還只是第一次,他是因為一個人本身,傾注了所有不應産生的感情和妄念,乃至到後來不出意外理所應當一般轉變成了最為浪漫的那個定義,甚至會因為時間的疊加而發酵為更加濃稠的割舍不掉的東西。在認清了這一點後黃涼羽反而有些傲慢的想着,他對松幸然,松幸然之于他,怎麽可能只局限于如此單薄的注解。

但是就像是每一個始于悸動的愛情,從同一個起始點出發,目的地卻總是分隔四方。如同天上無數的星辰,有的折射着幸福的光芒點亮一方,而有的僅存的零星光芒還未穿透幾千光年讓那人看見,便帶着不甘的星火迅速隕落。而黃涼羽似乎總是在松幸然溫和的笑容中忘記,這個人其實是他的劫數,自他們相遇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的他就像惹惱了幸運女神,所有所想皆不可求。

沈振海打來電話的時候松幸然才剛在黃涼羽以前的家裏住了三天,一切都處于不再陌生得手足無措卻又不夠熟稔到令人安心的地步。黃涼羽不知道對方為什麽直接聯系的自己,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之所以能夠那麽順利的帶走松幸然必定是有男人的默許在裏面。

人與人之間總是變換着不同的角色和位置,也許你現在是站在這個角色面對着對方,下一秒就有可能成為對方的角色。而對于黃涼羽,另或加上公司的那些藝人含帶着部分經紀人和後輩,甚至是沈玉傅那個不着調的少爺,在他們看來,松幸然都是身為一個引導者的存在。有無數的人依賴着他,信任着他,受他保護,受他調解,甚至是以他為目标。可是對于松幸然本人來說,當他一旦面對沈振海,便頓時就成為了前者。那個更為不成熟的,更為彷徨的,需要被包容,也需要被保護的存在。

所以沈振海會打電話來黃涼羽一點都不驚訝,但他驚訝的是對方對他說的話。

“我想你這麽久以來也了解了小幸到底是個什麽性格,但是他以前可并不是這個樣子。”

并沒有一開始就急切詢問自己養子的情況,反而像是準備已久的開啓了一個前後不接的話題。黃涼羽卻被這句話一下子扼住了心髒一般,仿佛男人要揭開什麽極其隐秘的東西一樣。他并沒有打斷,于是那邊的人也繼續說了下去。

“我第一次見他是因為車禍,和我的車追尾的那個人是酒駕,然後我就在警局見到了小時候的小幸。我才知道那個酒駕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常年酗酒。那孩子當時一身的傷痕,一雙眼睛裏全是兇狠。我從警官那裏了解到那孩子其實是當地的一個問題兒童,經常打架,也算是警局的一個常客。而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受不了家庭暴力而離開了,便使得這份暴力一下子落到了他頭上。而我當時只是匆匆處理完事情便離開了,這樣不幸的人太多,甚至連境遇都有些老套,并不值得我為了一點同情心而招惹麻煩。”

“但是我不知道很快我又會遇見這個孩子。”

那是一個豔陽天,強烈的陽光無情的烘烤着大地,亮白的光線無孔不入的充斥着每一寸空間,無論是花草還是行人都對這樣的照曬避恐不及。而那個孩子就那麽突兀的暴露在這樣的環境下,毫不避諱的承受着熱量和光線的擠壓,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被周圍的色彩襯托得格外漆黑,仿佛一個彷徨的毫無所依的幽魂。他手裏緊緊抱着什麽東西,纖細稚嫩的手腕和腳腕上帶着仿佛已經成為标志了的青黑痕跡,

沈振海不知道當時的他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情跟上去的,只是跟到最後看見少年蹲在一片樹影斑駁中小小的背影,不知怎麽就被觸動到了。尚且年幼的松幸然抱着一個已經生鏽變形的糖果盒,從裏面拿出一塊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已經有些軟的餅幹,輕輕的掰碎了喂着面前的一只黑色小貓。

哪怕眼神兇狠還是個問題兒童,內心卻格外的柔軟呢。看到這一幕的沈振海剛想感嘆一句,便看見少年兇狠的趕走了其他圍上來的野貓。他好像唯獨只對這只貓咪好,這是為什麽呢?被挑起了好奇心的男人總是行動力十足,哪怕貿然上前詢問的下場就是被吓到的少年給了不輕不重的幾下。

他們從那之後就打上了交道,一個似乎鬼打牆一般不得到答案誓不罷休,一有空就對一個半大的小孩兒圍追堵截,甚至還為老不尊的出手教訓了幾個欺負他的大孩子們。一個對他的行為避恐不及,從一開始的放狠話一見面就跑,慢慢的開始會對男人的搭話回上幾句,直到最後兩人竟然可以毫無形象的坐在臺階上一起吃煎餅果子。

而沈振海也得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那只小黑貓的媽媽曾經是他家養的貓,卻在他父親一次醉酒的時候連踢帶打的趕了出去,使得懷孕的母貓和它肚子裏的孩子一起死去,只留下這麽一個小不點。所以他才不是什麽愛心泛濫,他只是格外護短,或許還加了那麽些愧疚心作祟。更何況他很明白以自己的物質條件連自己都喂不飽,更不允許他去愛心泛濫。

明明是一個再現實不能的答案,甚至會讓大多數人覺得自私的答案,卻讓沈振海感覺格外的真實。有了聯系才會得到那份溫柔嗎?可是怎麽樣才算有聯系呢?

“我一開始并沒有打算收養他,畢竟我并不是一個好兒子,更不是一個好父親,連自己家的崽子都管理不了就更不要去禍害別人。但是有些人可能就是這樣,不管他是什麽身份,只要你遇到了,就注定會在你的生命裏占據一個格外重要的位置。”

沈玉傅被綁架的那段日子,沈振海幾乎就等同于行屍走肉一般。他周圍的人全部離他而去,就連唯一的兒子自己都保護不了。之前所有堅守着的信念都被現實徹底粉碎,就連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要賦予那個人的信任和感情都變得格外可笑起來。而這個時候,仿佛一個幽魂的他不知怎麽就游蕩到了松幸然經常出沒的巷口。

那個少年明明就是一個局外人,和他的聯系更是少得可憐,卻願意包容他如此狼狽可笑的一面。皺皺巴巴的零錢換來的冰棍一分為二,貼在青紫的嘴角,融化在舌尖的甜度劣質又寡淡,卻真的能治愈什麽一般。

看上去格外瘦小的肩膀,僅僅是貼着你的一小塊臂膀就感覺可靠無比,而眼神中的溫和更加讓人動容。沈振海從未想過自己會從一個小自己那麽多的人身上獲得精神上庇護。而當他想要道謝時,少年卻告訴他:“哪怕我們身上獲得的善意少得可憐,卻也不是沒有。你不用去感謝什麽,我只是把你的善意還給你而已。請把這當做理所應當。”

“就是從那一刻,我特別的想要把這個孩子留在我的生命裏。把我們的聯系增加到最大,把所有我能給予的善意都給他。可是就像他那麽小就能說出那樣的話認清所有的現實一樣,小幸從來就是一個現實的人。在他的內心,他不相信無端的愛,只相信等價代換。所以他會為了我給予他的拼上一切,假設一個會被抛棄的未來,為所有人都不再需要他而做着心理防設,而不是把這些善意當做理所應當。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把自己埋在毫無破綻的溫柔裏,我甚至感覺自己還不如剛遇見他時那麽了解他。”

“我知道因為家庭的原因那種不安一直盤橫在他的心裏,并且是我無論做什麽都不能彌補的。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夠自己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一個不管愛不愛他都會因為婚姻關系并不會離開他的妻子,一個能夠給他帶來希望永遠被血緣關系聯系在一起的孩子。一個他可以擁有的真正意義上的親人。”

“我知道你也是一個好孩子。身為一個父親,我很感謝你對他做的那一切,但是同樣身為一個父親,我希望他一輩子都能好好的,不會再被某些風險極大似乎随時都能瓦解的感情和關系折磨後半生。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年少時的戀情總是飄零又易碎的,還沒訴諸于口便注定了無望無始。而自己覺得這美好的時光,也許并不是過渡章的一小節□□,而是完結章,成了最後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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