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節
《無色》作者:結綠結綠
文案:
我站在這個透明無色的世界裏,開始回憶起那個瑣碎的夏天。
很多年裏我總是很讨厭我自己。我無法與人正常相處,有時候我會很怨恨為什麽人會是社會性的動物,為什麽不能只觀察不參與,為什麽我一定要與別人建立關系才能得到我應得的和我想要的。我痛恨社交,就像痛恨長在脖子上的疖子,臉上的毒瘡,并因為這些顯而易見的缺陷而羞慚,但它們卻總像一枚枚勳章似的招搖着,懸挂在這個世界上每個顯眼的角落。
我對這個過分明亮的世界感到疲憊厭倦,它一刻不停的放射着那些我讨厭的社交光線,并試圖把你歸攏到它的光輝所普照的偉岸之下。我一度以為自己再不能和任何人建立起親密的關系了,這個悲觀的想法理所當然的在一段漫長的時光中統攝着我,以至于當他出現在我的面前并且迫使我習慣他的一段時日以後,我依然不能确定我和他之間的關系究竟是不是傳統意義上所指代的那種親密關系——那種東西在我看來充斥着玄幻色彩,時刻準備着扇動五彩斑斓的翅膀飛離我的生活。
我讨厭過許許多多的人,很多是第一眼就要心生惡感。這種額外的挑剔仿佛是一種心理上的畸形,仿佛是在人類的世界中用兩只金魚似的鼓眼泡尋找着那些足以貼合我詭異弧度眼球的人。
然而我從未讨厭過他。他無比服帖的契合了我各方各面的審美,在我眼中從始至終都是個無可挑剔的人。即使是從統計意義上講這也是罕見而稀奇的。
所以有些事情總歸是不受控制的發生了。當它們出現時我發現所謂亡羊補牢的挽救已然搖身化作了一根老化了的、裹着一層黏膩黃疸般的皮栓,保持着入老僧定一般的漠然和乏力,攔不住也堵不上任何——包括細羽毛似的蜷縮的羞赧和愛慕、患得患失與斤斤計較,包括絕望。
有時候我會想,那種上過漿一般濃厚工整的絕望總是和最晴朗的天空一樣藍着,光潔如少女螓首,既沒有劃痕也沒有多餘的修飾,只是直白而庸常的藍着,好像凝固了;會不會也時常過于寂靜,寂靜得乃至于無聊。
三月份的時候我收到一封信還有一張請帖,信封的邊角被回南天裏從鐵鏽中浸出來的水汽溻濕了,顯得很圓鈍。Z試圖用這種古老的方式告訴我她要和那個人結婚了,标注了某個日期并希望我能參加,兩個人的名字燙了很閃亮的顏色,紙張是儀式感強烈、象征性的厚重,躺在我手上的時候沉甸甸的,要鉛一樣墜穿我的手掌心。我不知道我去與不去會不會帶來任何影響,我只想确認一些事情。
一直都想。
于是我買了一張車票。
Z并不喜歡我,她可能都不見得希望我去參加她的婚禮。我一直清楚這一點,我也清楚一份請柬只是意味着一次強有力的打擊,意味着一場戰争的終結,也意味她才是那個踐踏在我可憐的愛情屍身上趾高氣揚的勝利者。從這個層面來講,邀請我參加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典禮着實是舉足輕重的。我也不喜歡她,但我并不吝啬給她這個堪稱完美的打擊我的機會,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沒什麽好在意的。我只是輸了,最難看的場面也不過是他做出選擇的時候。
灰頭土臉的我早早脫離了戰場,她卻始終像個反複咀嚼着已然蠟味的勝利果實的将軍,戀戀不舍地徘徊在戰場上,永遠等待着給她早早死滅的敵人致命一擊。還是挺可笑的,我們兩個人。
收拾好東西拉起拉杆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上大學日子。我上大學的城市以及請貼上标注着的地點是G市。Z和他沒有離開那個我們上大學的地方,他們留在了那裏,并且即将組成一個家庭——這似乎給了我另一個讨厭那個城市的理由。
我從來不喜歡它,每一次開學都像是一場噩夢。我所能做出的最生動的表情就是癟着嘴,耷着眉毛,一臉泥濘的喪氣——就像我說的,我痛恨社交性的活動,唯一不痛恨的社交對象很可能痛恨着我。這樣看起來大學簡直就是個春花秋月的地獄。但是我記得他第一次對我笑的場景,描述起來只能窮舉與和“地獄”截然相反的辭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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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剛開學,我拖着洗臉盆和棕織的毯子、褥子和被子卷,找不到宿舍,兩腿簸箕似的岔着癱坐在中心花園的路牙子上。8月底的G市熱得像桑拿房,把你身體裏的水分一圈圈的擰脫出來,淅淅瀝瀝流汗的過程裏你感覺到自己正越變越小,最後要變成一團皺巴巴的胡桃。更糟糕的是我無法開口問別人,充滿了陌生人的環境讓我恐慌。“廢物”這樣嘹亮的批評一遍遍的在我的腦子裏回響,拽住了我的腳。過了許多年我已經分不清那回蕩的尖叫究竟是我的自責還是來自他人刻薄的評價了。
他剛剛報完道往回走,路過我,又折回來。那天也是非常明媚天氣,只有樹的影子一片片婆娑的遮罩在他的身上,深藍色的水漬一樣。
——需要幫助嗎?
他這樣問我。他眼睛周圍的睫毛很長,顏色很淡,眼角很圓,看住你的時候顯出幾分漫不經心的天真,微笑的時候會從鼻梁漫起兩道細細的褶兒。眉毛雖然很低,但是毫無兇相,只是毛絨絨的,看着像小動物。
像是小孩子。像是陽光下飛旋上升的起泡。
那些氣泡在我的身體裏破裂了,我感到顫栗和恐慌。
我想和他說話——這種迫切的欲`望在我胸腔裏飛速膨脹,像一只鳥兒正急不可耐的将它鮮紅的喙探出來。
我漸漸控住不住我的嘴。
我聽到自己磕磕絆絆地說,我——我找不到宿舍樓……
說完的一瞬間我感覺絕望,真是個糟糕透頂的開頭。
但他就突然我笑了起來,那沒問題,我帶你去呀!
笑得時候隐約有顆小虎牙一晃而過。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覺,但我的胸腔裏像是有一小簇撩動的篝火,危險的跳了跳。
我坐在我的座位上,旁邊沒有人;對面是一個帶着眼鏡的女孩兒,打扮入時,卷翹的發梢是一撇潋滟的栗子金,垂着頭,耳機線也蜿蜒的垂下來,一只手撐在額角上看着她的手機,她有着美麗的下颌線和白玉似的一小輪耳廓。
Z的下巴也很好看,性`感又清純,難得見到這樣線條清晰又有肉感的下巴。
他對我講過,Z的下巴是很好看的。評價的過程中完完全全展示出一種全然發自人類天然審美的正當性。我也從來對此不以為意,因為他的下一句總還跟着:可是我覺得你的更好看。
說完以後還要用手指刮奶油似的意猶未盡地在我下巴上轉一圈。
唉——真的好看!說完就飛快的縮回手揣到胸前,像是害怕我要搶掉他寶貝的手指頭一樣。他擡起頭眯起眼睛,咧出一口白牙,沖我笑。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能紅着臉,有些結巴地斥他句,不要胡說!哪有這麽比的。
反正就跟你胡說,我就愛跟你胡說。他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搡搡我,腦袋歪湊過來把下巴壓到我的肩膀上:怎麽不能比了,你是男的她是女的就不能比了?好看又不分性別——
我就是被這樣的花言巧語所蒙騙的。
天氣晴朗異常,雲的影子馴服的貼在窗弦上,刻板的女聲例行公事地說道:“列車馬上啓動,車門即将關閉”。我仔細的觀察那些影子,它們不動聲色。
我聽見嗑瓜子的聲音,打電話,外放的電影,小孩子的尖叫,它們混雜在一起和我無比貼近。
有一瞬間,所有的東西都模糊不清了,這些聲音、光影,載浮載沉的飄蕩起來,好像從世界的另一個盡頭有綿綿的水流漫了上來。青灰色影子似的流水把它們沖散了,泡的一塌糊塗,像是一堆黏糊糊的漿糊。一些閃亮的香槟色光點飛來飛去,像是一個透亮的傍晚的碎片,也有可能是記憶中挂在他發梢上一片片的光斑,也有可能是那些眼睛似的碟片,可能是我們倉促的吻又或者一個搖搖擺擺漫不經心的擁抱。它們墜落了。濃蔭中巨大的建築垮塌下去,像是一攤褪色的青苔,又像是委頓作一團的泡沫,也哔哔啵啵、淅淅瀝瀝的碎裂了。聽起來像是下了一場遙遠又漫長的雨。
我曾經設想過這樣的場景。
宿舍頂樓的天臺那把巨大的U型鎖壞掉了,可以輕易拔開的,雨季的時候樓頂上時常會聚集一大朵一大朵迫近而龐然的雲,巨大又無比輕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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