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節

拿起大衣把自己裹住。

現在出去吧？

他走過來把我的衣襟攏在一起，還是拉上吧！萬一凍感冒就不好了。說着他動手把拉鏈頭拼在一起，笨手笨腳的對了半天，才用手指捏住拉連環往上提。他的臉離我很近，睫毛和眉毛很近，鼻梁很近，嘴唇也很近。耳朵尖上還飄着兩朵紅雲。

我是預感到了什麽的。他身上滾燙的、發紅發亮的熱度好像從那個拉連環傳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臉也熱了起來，耳朵也很燙，溫度侵襲到了我的腦子裏，我的頭變得暈暈乎乎的，屬于思考的區域變得一片空白，白的發亮，仿佛要蒸發在我空蕩蕩的腦袋裏。

我只能任憑着他拉着我的手打開陽臺門走出去。

宿舍的陽臺外是一面紅磚牆，薔薇科的植物密密麻麻的簇擁着它，在雨中它的葉片總是濕漉漉的，折射着蠟質的光澤。

屋外的空氣更加的潮濕一些，陽臺不是欄杆式的，是半開放的矮牆砌着瓷磚。時間過久而顯現出發黃的乳色，一模濕漉漉的。比腰稍高一點點的攔牆右手邊一直搭着一個磚紅色的淺槽，長長的，填上了土，種着死不了，綠汪汪的樣子。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東拉西扯些什麽。我既不能注視着他的臉（那會讓我覺得下一秒就要蒸騰到空氣裏了），也不能裝作什麽都不在意的東瞅西看。我只是很尴尬而呆板的站着，不清楚自己的想法——究竟是想讓他快點說出他要說的話還是讓他緩一緩再拖延一段時間——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也許他想講的話根本不是我所想的那樣呢？那豈不是這短暫的尴尬就要無限延伸出去了嗎？他說了我想聽的，我又該如何回答呢？我們根本不像是一個世界裏的人。

雨水帶來的濕氣飄飄忽忽的湧過來包裹住我的臉，幾乎遮蔽了我的視線。我只好目不轉睛的凝視着瓷磚上一枚茶褐色的圓斑，保證自己不會在下一秒佚失在雨裏。

我感到突如其來的恐慌——萬一他不是向我表白我該怎麽辦？我有膽量向他說出我的想法嗎？

不會的，我不敢的，那樣太不自量力了。

那個大概是煙頭兒一捺留下的傷疤很好的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或者那其實是一粒懸浮在海水上的孤島。一只窺伺的眼睛。它仿佛在很遙遠的地方怔忪的盯着我。我的指腹接觸到那些詭異的青黑色的礁石，藤壺和牡蛎緊緊貼附在上面；我撥開叢叢的水草，它們放開緊閉的蚌殼轉而幽咽的纏裹住我；海豚吱吱地尖叫着，游輪從我的頭頂上靜悄悄的駛過，留下了一串白色的浪花。我想着我該怎麽辦、他想怎麽辦，亂七八糟的思緒像一串串細密的小氣泡噎進我的氣管裏。我只感到混亂、頭腦熱燙又混沌，仿佛有人在我的腦袋裏高分貝的尖叫。

之後是一片空曠的靜谧。我幾乎徹底放棄了思考——直到他說出我喜歡你時，我的眼皮後面突然有一個亮橙色的物體——或者是其他什麽激烈的、可以灼傷視網膜的明亮色塊，飛快的劃了過去。

這凝滞的、沉重的琥珀似的狀态，被這塊尖銳的色斑猛地擊穿了。

這句話好像格外響亮，像是曠野裏的吶喊，聲線被風吹打的稀疏、變得空靈，最終被我接收到了。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作何反應。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輕盈的膨脹的明亮的情緒正從我的胸腔裏溢出來，我想要放聲大笑。

Advertisement

怎麽會有人想到要在陽臺上表白？我這樣說道。

但——不是這樣的。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明明是我們在一起吧，然後過一輩子，我想大聲地說我也喜歡你，想要喊叫想要吼出聲。我的嘴角翹起來，露出門牙，我覺得自己肯定笑得傻兮兮的，但是我控制不了，就像我控制不了自己開口說什麽一樣。

他顯得很慌亂，又有些氣餒，毛絨絨的眉毛耷拉了，顯得很可憐。我也不知道——但是好像就是憋不下去了。那……可以重來一次嗎？

不要了，我搖搖頭。

哦……他的肩膀塌了下去，頭也垂了下來，所以你拒絕了對吧？對不起，我不應該……本來都好好的，全被我搞砸了……

我看着他的腦袋頂，有一朵發旋毛絨絨的；心頭倏地一動，癢癢的，被羽毛搔到了似的。我嘴唇有些發幹，胸口熱得要命，有些着急了便脫口而出，你什麽都沒有問我啊！

問也——你都這樣講了，我問你要不要和我交往你肯定也不……

交往吧！我打斷他，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巴慢慢張開來。

我又說了一遍，我們交往吧！

這句話說完之後我的勇氣也漏完了，我垂下眼，變得有些磕巴，底氣不足：你、你應該這樣問——這樣問，我才好回答啊。

那大概是我這一生為數不多最有勇氣的時刻了。

Z和他的婚禮現場在露天的草地上舉行。四處飄滿了白色的藕荷色的氣球、彩帶，香水百合和玫瑰散發出甜蜜的芬芳，一團團的繡球花熱熱鬧鬧的綻放着。

這是他一生中最需要祝福的時刻，但我無法給出任何積極正面的響應。我看到了我們曾經的大學同學，他們路過我，像是沒有看到我。

我也看到了Z，Z穿着露肩魚尾裙，裙擺釘着珠片綴着蕾絲和珍珠，盤着發髻，露出流麗的頸線、性｀感又清純的下巴。

我看到了他，剃着幹淨整齊的鬓角，穿着挺括的白西裝，毛絨絨的眉毛和睫毛，有點大的耳朵，笑起來會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像小孩子一樣，像是陽光下飛旋着的氣泡。

沒有人發現我。沒有人看到我。

這裏的一切純白、晶瑩，缭繞着悠揚動人的音樂，旋律撫摩着你的眼皮和臉頰，你看到蔚藍的天空和不遠處茂密的榕樹，生命力激蕩着你的心髒，視野所及的全部明亮、生動，所有的一切都在高亢嘹亮地宣布着這一切是飽含祝福的；草地綠生生的，浸出屬于雨後的辛香、酸澀的味道，像是一條翠綠色濃郁的河流，白色、粉色、香槟色交織的玫瑰花環小船似的飄在其上，白色的棚子、神壇、賓客如同栖息着的大大小小的水鳥，時而翩翩飛舞起來，時而心滿意足的落下。

我聽到他們互相說着“我願意”，然後交換了戒指。

我記得我曾經也是奢望過這一幕發生在我和他身上的，但如今即便主角之一并不是我似乎也沒什麽太大的所謂了。我一度以為目睹這樣的場景會讓我痛苦到生不如死，然而實際上它轉瞬即逝，人們的歡笑祝福高漲的歡呼激動的淚水在我眼中如同一面緩緩延伸出去的膩子牆，雪白、空無一物，你和它面面相觑只能感受到一種深刻的無力和漠然。

他們在我的眼中漸漸變得和那座高高的蛋糕上插放着的小假人一樣，遠遠看着只是了無生機、廉價的微笑着。

典禮結束後人流重新開始湧動起來。Z的臉色不知為何并不好看，這樣的時刻我不知道她在因為什麽事情而憂郁。他們開始忙忙碌碌的和來賓們周旋、寒暄，嬉笑着，端起一杯又一杯的酒，Z笑得累了，鮮豔的紅唇像是疲憊的果子；他的臉色也越來越紅，嘴角咧得力不從心，整個人像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散開了一樣。

自始至終沒有人注意到我。我站在場地的角落，沒有人引我入席，也無人來向我敬酒。

我只是站着看着他們，看着熱鬧，看着他們。想着，如果主角是我該有多好。

然而這種想象也是毫無力道的。

散場的時候我聽到Z質問他：你究竟想要怎樣？我們已經結婚了你明不明白？

他大着舌頭說，我不走，我還要等他！

Z氣得仿佛要哭出來了，你等誰？你和我說清楚你要等誰！

他——就是他！我給他寄了的，請帖——他一定會來……

Z尖叫起來，你居然還給他寄請帖？你給死人寄請帖？！你是不是瘋了？！

他渾渾噩噩的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搖搖頭，我沒瘋……我欠他的，我要等他……

Z把頭紗丢到他的臉上，氣急敗壞：我說過多少遍，那件事情和你沒有關系！沒關系！他自己作的！

他猛地站起來，推了她一把：不許你這麽說他！

你動手！你因為個死人和我動手！Z又尖叫起來，邊叫還要跳起來抓他的臉。

我眼前的景物開始融化了，瓦解了，像是牛乳一樣淅淅瀝瀝、迅速的潰散下去。一片片斑斓的色彩剝蝕掉，露出了灰白的、膩子似的黯淡而又粗糙的表面。

世界迅速的腐朽，衰敗，變成了一枚模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