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番外·憶少年
一
暮春,長安郊外尹家集。
冉澤清悠然自得地躺在尹家集鎮中枝繁葉茂蒼天古樹的枝幹上,将自己身形隐藏,他在這裏已經呆了三天。尹家集是一個擁有百人的小鎮,因勾連秦嶺與長安,小鎮平日裏倒也熱鬧,來往商賈熙攘絡繹不絕,販夫走卒馬不停蹄。小鎮中央有一棟高宅大戶,門牌上鎏金镌刻“眷福山莊”四個大字,門口左右各有四名彪形壯漢護守,往來于山莊門前的諸人腳步匆匆,沒人敢随意停留。
冉澤清食指推開擋在眼前的一片樹葉,盯着眷福山莊瞅了一眼。尹家集看似繁華熱鬧,實則波濤洶湧。外地人不知鎮內兇險,只有常駐尹家集之人才知曉,尹家集中有兩惡霸,一名尹虎,一名尹豹,二人山賊起家,數年後憑借打家劫舍搶來錢財,占據秦嶺與長安這一處要地,建莊立宅,鑽營投機,欲滌濯匪氣,行走于光天之下。若兩人真有心清白營生,倒也算是好事,然兩人明面乃眷福山莊莊主,實則仍無惡不作,殺人越貨,打家劫舍。沿途經過尹家集的商旅無一不遭這兩人毒手,此二人又與官府勾結,商旅報官無門,要麽繞過尹家集翻山越嶺至長安,要麽奉上數倍銀兩與尹虎和尹豹二人以求破財消災。
冉澤清游歷至此,聽得沿路商賈抱怨,心中不忿,欲要除這兩惡霸,為民除害。
這尹虎與尹豹不似尋常盜賊,能夠憑依財資據此處為王數年不倒,二人非是等閑之輩。冉澤清在此觀察數日,發現要滅此二賊,必須深入虎穴,不過他還未想到如何遛入護衛森嚴的眷福山莊。
冉澤清松開手指,正要倒回樹幹之上思量,眼角餘光瞥見樹下一道目光射來。冉澤清手搭在身後琴匣之上,與樹下那人對視。
來人約莫二十出頭,一身玄色布衣,生得倒是英武俊朗,嘴角微微翹起,笑起來頗為自信。他的身邊站着一十歲左右的孩童,孩童粉嫩清秀,讨人喜歡。
冉澤清戒備起來,他在尹家集觀察三日,未見過這二人,想來這二人應是外來客。
“大哥,你看什麽呢?”孩童扯了扯大哥的衣袖,見大哥擡頭望向蔥茏大樹,也不知樹上有什麽好看的東西。
玄衣青年笑道:“知然,你看那樹上有只鴿子。”
“在哪裏?”穆知然興奮地踮起腳尖,手搭在額頭上,想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看清一二。
“那裏!”
一陣破空之聲忽然傳來,冉澤清心下一驚,顧不得抽出琴中之劍,伸手握住了直撲面門而來的暗器。暗器剛入手中,冉澤清便發覺不對,攤開手,手心中有一張團成球狀的紙條。冉澤清忙攤開紙條,一行潇灑字跡映入眼簾:“鎮外破廟,戌時相見。”
尹家集外有一座破落的關帝廟,冉澤清摸到關帝廟時,見廟中升起火光,一陣肉香撲面而來。冉澤清放輕腳步,打算藏在廟門外先探一探虛實,剛走至廟門邊,一道人影忽然閃出,不等冉澤清反應,就給冉澤清手裏塞了一只烤得金黃的鴿子腿。
“這破廟沒人會來,快進來。”玄衣青年沾滿油漬的手一把拽住冉澤清的衣袖,拉着跌跌撞撞的冉澤清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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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澤清一手拿着鴿子腿,一只手又被人拽着,就這麽走進了破廟。
“知然,這只鴿子別吃了,給他。”玄衣青年不顧弟弟的反對,徑直取走了架在火堆上剛烤好的鴿子。
穆知然見自己盯了許久的鴿子被大哥塞進了別人手裏,當即撅起嘴巴,眼淚汪汪:“大哥我還沒吃飽。”
“少吃多餐,忘記了?”玄衣青年睨了一眼自家弟弟,指了指破廟門外,對穆知然說,“我與這位先生有事要談,你去門外守着。”
“你剛不是說這破廟沒人會來嗎?”穆知然舉起還未吃完的鴿子腿抗議。
“大哥的話你也不聽了?叫你去就快去。”玄衣青年推了下自家弟弟,沒給自家弟弟任何反駁機會。
穆知然咬着鴿子腿,恹恹地蹲在了廟門外,替自家哥哥守門去了。
冉澤清見這兄弟情狀,不由得默默同情起了穆知然。玄衣青年見冉澤清望向自家弟弟的眼中升起了憐憫之色,撇嘴道:“這小子精得很,你要同情他,不如先同情下你自己。”
“同情我?”冉澤清回頭望了一眼對方,見對方抱着膀子,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冉澤清這才想起,自己與這人素未謀面,不由得戒備起來。
玄衣青年見冉澤清模樣,不屑地哼了一聲,而後向冉澤清拱手自報家門:“在下穆蕭然,那位是我弟弟穆知然,我倆來此的目的與你一樣。”
“你知道我要做什麽?”冉澤清大駭,他藏在樹枝上三日,以為沒人發現,沒想到還是被穆蕭然給瞧出了行跡。
穆蕭然用樹枝扒拉了幾下火堆,破廟內登時又亮堂了一些,他“嘿嘿”一笑:“除暴安良,護國安民,不就是你們長歌門人的信條嗎?”
冉澤清手下意識地貼在了身後的琴匣上,眼前這人不僅瞧出了自己的目的,還瞧出了自己的出身,此人眼光之毒,冉澤清望塵莫及。
“你在那棵樹上呆了三天,也該知道硬闖無門了吧。”穆蕭然笑道。
“你打算幫我?”冉澤清實在不敢輕易相信眼前這剛見了一面的人,而且這人痞裏痞氣,不像是什麽名門正派。
穆蕭然又瞧了一眼冉澤清,見對方戒備神色更重,他丢下樹枝,站起身來,在冉澤清面前走了幾步:“幫你?非也,我就是忽然心血來潮,想做點事。”
冉澤清無語,這人可否靠譜些。
穆蕭然不等冉澤清回聲,兀自說道:“想要拿下尹虎與尹豹,只能智取。”說完,穆蕭然眼光在冉澤清身上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看得冉澤清尴尬不已。
“怎麽智取?”冉澤清籠起手來,決定聽一聽穆蕭然的計劃。
二
今日尹家集鎮上比以往還要熱鬧。
一嬌俏小娘子帶着妹妹賣身葬夫,引來一群人圍觀,将尹家集大街堵得水洩不通。賣身葬夫這事在尹家集并不少見,少見的是這一大一小兩個小娘子如花似玉,讓人不由得駐足多看幾眼。再加之,那大一些的娘子哭得梨花帶雨,着實又讓人生出了幾分憐憫。至于那小娘子,不過十歲出頭,卻已有幾分樣貌,若再長大些,活脫脫也是個大美人兒。
這一大一小兩個娘子乃是冉澤清與穆知然所扮,昨夜穆蕭然出了主意,言道尹虎與尹豹好色,若是以女子之身入眷福山莊,再趁機挑撥尹虎與尹豹反目成仇,到時只要坐收漁翁之利,就可輕易拿下二賊。
冉澤清終是明白為何穆蕭然盯着自己直看了,他憤然起身,自己身為男兒怎會塗脂抹粉男扮女裝,簡直笑話!穆蕭然卻擺手言道冉澤清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不輸女子。冉澤清揮手不願,他道自己扮成女子又要怎樣混入府中?穆蕭然道這也好辦,只需賣身葬夫即可。說罷,穆蕭然兩眼一翻,雙腿一蹬,昏厥倒地,着實像是一具死屍。冉澤清嘴角抽搐,心道這人還真是學什麽像什麽,不過他哪會輕易這般讓穆蕭然如願,冉澤清指着蹲在門外的穆知然對穆蕭然道:“聽說尹虎與尹豹各有一個年若十五的兒子,二人皆愛子心切,若再有一人能挑起這二子争執,定會事半功倍。不如讓知然扮成小妹,随我一同潛入山莊如何?”
穆蕭然一愣,随後扶額大笑,最終應了冉澤清要求。
就是這般,一頭霧水的穆知然被自家哥哥打扮成了女娃娃,與身邊的“大嫂”一同跪在鎮中賣身葬兄。穆知然年紀輕輕,卻深得其兄真傳,學什麽都惟妙惟肖,他先是嘤嘤哭泣,後來哇哇大哭,比起“嫂嫂”的梨花帶雨,穆知然十足是在渲染氣氛,引得圍觀路人無不動容。
蓋着草席,躺在地上扮作“死屍”的穆蕭然透過草席縫隙瞧見穆知然嚎啕大哭,硬是憋住笑意,沒讓自己“詐屍”,再見扮作“娘子”的冉澤清時而以袖掩面低聲啜泣,時而愁眉哀怨低聲絮絮,穆蕭然險些看呆。幸好一聲厲喝傳入耳中,将穆蕭然飄遠神思拉回,穆蕭然雙眼一閉,繼續裝死。
圍在冉澤清面前的衆人忽然散開,冉澤清微微擡頭,就見面前出現一位手握佛珠,白發蒼蒼的富貴老婦人,老婦人左右家丁護衛森嚴,冉澤清識得這些家丁乃是眷福山莊之人,心中一喜,眼淚簌簌而落。
“老夫人,這裏晦氣,我們快些離開吧。”扶着老婦人的侍女說道。
老婦人手持佛珠,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卻是搖頭道:“給他們些銀子,讓他們好好安葬夫君兄弟。”
侍女點頭應諾,從荷包內掏出一錠銀子,就要丢給冉澤清。
冉澤清心道這老婦人怕是要給銀兩施善心,若真是如此,潛入眷福山莊計劃恐怕就會落空。冉澤清心思電轉,哭得更是傷心:“多謝老夫人,求老夫人可憐可憐我與小妹,我們就算安葬了夫君兄弟,也無處落腳,求老夫人買下我們,讓我們有口飯吃。”冉澤清算準了這吃齋念佛的老夫人心腸軟,言語之中凄凄慘慘,着實讓人心又軟了一些。
老夫人猶豫地忘了一眼冉澤清,又看向穆知然,穆知然佯裝惶惶,“哇”地一聲又大哭出來,老夫人本還在打算,見穆知然可憐模樣,當即點頭應了,并讓身邊護衛阿四替這對“姑嫂”将夫君兄弟給埋了。冉澤清捧起琴匣,與穆知然一起向老夫人道謝。
如此,冉澤清與穆知然混進了眷福山莊。
不過,當做“死屍”的穆蕭然卻沒那般待遇,阿四草草将穆蕭然搬到亂葬崗裏一丢,而後拍拍手打算走人。可他今天出門定沒看黃歷,被他丢了的人死而複生,穆蕭然趁其不備,一掌擊在其阿四頸後,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白色瓷瓶,取了一些透明膏狀之物貼在阿四臉上,未幾,膠質凝固,穆蕭然自阿四臉上取下一張面具,貼在自己臉上,又換下阿四衣裳換上,随後将人五花大綁丢回了亂葬坑裏。
三
冉澤清與穆知然成功潛入眷福山莊內,兩人随即被人帶到後院,因是老夫人帶回來的人,便将冉澤清與穆知然安排去了老夫人處。
老夫人平日吃齋念佛鮮少去前院走動,冉澤清要終日陪在老夫人身邊,而穆知然則被冉澤清告誡莫輕舉妄動,一連兩日,冉澤清與穆知然連尹虎、尹豹面都未見過。正在冉澤清焦急之時,穆蕭然出現在了冉澤清面前。
穆蕭然以阿四容貌出現,冉澤清盯着穆蕭然這張兇神惡煞的面孔直咋舌。阿四是眷福山莊的家丁,負責老夫人安危,所以說,如今冉澤清、穆蕭然與穆知然皆是成功潛入了眷福山莊。
“你出身長歌門,應該知曉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娶得卓文君的故事吧。”穆蕭然點了點倚在牆邊的冉澤清的琴匣道。
冉澤清立時明白了穆蕭然之意:“你讓我撫琴引他們來?”冉澤清搖頭,“尹豹、尹虎山賊出身,怎可能會聽琴?”
穆蕭然摸着下巴,咂嘴道:“就因他們山賊出身,眷福山莊上下不論男女都是不通文墨的粗人,忽然山莊裏出現了一個嬌滴滴又會彈琴的美人兒,你說他們會不會來?”
冉澤清聽出穆蕭然這是在打趣自己,他瞪起眼來,指着琴匣說:“難怪你要我帶着琴,就是為了這個?”
穆蕭然欣然點頭,眼中閃着狡黠光芒。
坐在一旁的穆知然忽然擡起小腦袋來,拍手笑道:“大哥你好聰明啊!”
穆蕭然得意洋洋地向着自家弟弟伸出拇指,穆知然摸了摸鼻子,小腦袋揚得更高。冉澤清則黑着一張臉,心道這兩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燈,誰遇上誰倒黴。
按照穆蕭然的計策,冉澤清趁着老夫人念佛無趣時,向老夫人提議撫琴替老夫人消遣解悶。老夫人高興地準了,冉澤清就在後院內架起一張琴,琤琤琴音暢然流淌,曲調先緩後急,由低至高,徐徐上拔,穆蕭然站在一旁,嘴角微微含笑,一邊望着美人撫琴,一邊聽着悠悠琴音,頗為惬意。
正當後院諸人聽得入神時,穆蕭然聽見自前院傳來一陣腳步聲,穆蕭然心中大喜,忙斂起精神,不久後,尹虎與尹豹領着一群家丁出現,兩人眼光直勾勾定在男扮女裝的冉澤清身上久久不願撤去。直到冉澤清一曲彈畢,尹虎與尹豹才念念不舍地将目光轉回,兩人相互對視一眼,立時從對方眼中瞧出了心思,忽然眼光之中夾帶火光,穆蕭然稍稍向後退開幾步,以免這兩兄弟較勁誤傷自己。
自此之後,眷福山莊的後院裏,時常出現尹虎與尹豹的身影,兩人每次到來都攪得後院不得安寧,老夫人習慣安靜,知曉若不将冉澤清送去前院,自己日日不得清靜。在老夫人安排下,冉澤清與穆知然被送去了前院服侍,如此穆蕭然卻時常見不到冉澤清與自家弟弟。穆知然自小跟在穆蕭然身邊,聰穎靈慧,穆蕭然自不會擔心,但冉澤清……穆蕭然想起那日尹虎與尹豹兩兄弟色眯眯的眼神,心中就有些惶惶然。他倒不擔心冉澤清唬不住這兩兄弟,而是焦心冉澤清會不會被兩兄弟揩油。
有一日,老夫人要阿四去前院給兩兄弟傳話,穆蕭然在游廊內見冉澤清正在院中撫琴,尹虎繞過冉澤清身後,一手按在冉澤清手上來回劃拉,穆蕭然心頭怒意滾滾,曲起一根手指夾住一枚石子,就要向尹虎手背彈去,忽聽身後傳來尹豹聲音,穆蕭然快步走出游廊,耳中傳入冉澤清佯裝的驚呼聲以及尹虎與尹豹兩兄弟的争吵聲。穆蕭然呼出口悶氣,暗自希望這兩兄弟快些反目,不然他再看上幾眼冉澤清被這兩兄弟調戲,自己怕是要忍不住出手了。
冉澤清這方已差不多得手,穆知然那方卻比冉澤清更快。尹虎與尹豹各有一兒子,同他們父親一樣也是好色惹事的主,穆知然剛到前院,就攪得這兩堂兄弟反目成仇,每每相見就動刀動槍,恨不得你死我活。穆知然向這個哭訴,又向那個賣乖,兩兄弟幾經挑撥,剛忍下氣來就又刀劍相向,穆知然嚼着核桃,漫不經心地看着這兩小子在自己面前比劃,時不時朝天翻翻白眼。
眼見時機差不多成熟,冉澤清又給尹豹和尹虎兩人之間添油加醋了一番。潛入眷福山莊後,冉澤清探知尹豹與尹虎兩兄弟面和心不合,兩人雖是親兄弟,但他們皆不信服對方,尹虎因年紀比尹豹大,人人皆叫他一聲大莊主,尹豹卻覺自己功勞比尹虎要大,屈居為二莊主頗為不忿,莊中大半人手皆唯尹豹馬首是瞻,尹虎亦是憤然。冉澤清連日來在這方吹風,那方挑撥,兩人已是水火不容。冉澤清與穆蕭然略一思量,穆知然那方也已籌劃差不多,于是決定于近日動手。
四
尹虎與尹豹的正房妻子一者早亡,一者被強搶而來,生下孩子後就自殺身亡。尹虎與尹豹本也不在乎有無妻子,若非老夫人一直鬧着要找個好兒媳婦,尹虎與尹豹興許還不想娶一房妻子。然他們如今建立眷福山莊,為了面子必要有一房妻子。思來想去,兩人皆看中了冉澤清。
冉澤清與穆知然一早便被人叫至了大廳之中,尹豹與尹虎分座在廳中左右,他們兩個兒子也被叫來,穆蕭然得到消息,今日尹虎與尹豹要決定由誰來娶冉澤清,也給他們的兒子找一門親事。穆蕭然知曉時機成熟,以老夫人之命,亦來到廳中。
尹虎瞪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尹豹,怒道:“說好了,大小一房只能得一個,得了大的,小的就得給另一人的兒子,不得反悔!”
尹豹不甘示弱,哼道:“大哥莫不是心虛怕空手而歸,一個也得不到?什麽大的小的,又不是分錢財,得看阿清和阿然是否同意。”言罷,尹豹色眯眯地看向冉澤清,笑道,“阿清你說是嗎?”
冉澤清愣是忍住惡心,擠出笑來,回道:“多謝二莊主照拂我們姑嫂。”
二莊主聽得心裏舒暢,不屑地瞥了一眼自家大哥。尹虎心裏憋氣,一掌用力拍在桌上:“裝什麽好人!都是山賊出身,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弟弟份上,老子早砍了你,哪輪到你在這裏嚣張!”
話說到這份上,尹豹也無需再忍,他騰身站起,拔出腰側長刀,指着尹虎說:“老子忍你很久了,既然如此就打一場,活下來的那個人和家産都歸你們,死的那個也別怨,如何?”
“老子怕你!”尹虎怒喝一聲,抽出背後的一雙斧頭,直取尹虎面門。
冉澤清本想做旁觀人看戲,卻見穆蕭然不停地向自己打眼色,冉澤清心道此時還有必要添油加醋嗎,轉念一想,他早想将自己這一身繁複绫羅給換了,尹虎和尹豹這兩人越快解決越好,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開始左右挑撥:“二莊主,您莫傷了大莊主呀,他是您親哥哥。大莊主,兄弟情分在,您手下留情啊。”
穆蕭然歪在一旁看熱鬧,若非要凝神盯着尹虎與尹豹,他早就替冉澤清鼓掌了。穆知然早已遛到一旁的椅子下躲了起來,刀劍無眼,他武功又沒大哥好,大哥教誨“打不過就躲,能躲哪裏躲哪裏。”穆知然深深領會了其中精髓。
尹虎與尹豹刀斧相向,毫不留情,未幾兩人雙雙挂彩,喘着粗氣,冉澤清一手見時機快至,一手按在身後琴匣之上,随時準備出手。
尹虎與尹豹各自咬牙,提氣再攻,他們由廳前戰至廳後,冉澤清見兩人招式快要波及自己,剛要閃身退出,卻見眼前三道森然寒光逼來,冉澤清心下大驚,低頭躲過三道寒光,頭上發髻被削,朱釵落地,一瀑如墨發絲落在肩頭。
尹虎與尹豹将刀斧對向冉澤清,廳中霎時出現數名山莊護衛,穆蕭然見到其中一人面孔,臉色變換,暗道壞事!
那人便是原本被穆蕭然丢至亂葬崗的阿四。原以為阿四會自身自滅,不想自己太過自信,竟讓這阿四僥幸逃脫!穆蕭然後悔不已。
“大哥,這娘們果然有問題!”尹豹啐了一聲。
尹虎冷笑,點了下阿四,又瞪向穆蕭然:“這位可以把你面具摘下來了吧。”
穆蕭然身前亦圍了數人,穆蕭然身手雖不錯,但一人對付數人仍是夠嗆,何況……穆蕭然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躲在椅子之下的穆知然,眼下還不是動手的時候,至少要保證穆知然安全才好。
見穆蕭然不動,尹虎向着圍在穆蕭然面前之人揚了揚下巴,示意人将穆蕭然面具摘下。穆蕭然心思電轉,此刻再行挑撥之計已然無用,直至此時,穆蕭然才知自己已是黔驢技窮,是他太過高估于自己,竟然被尹虎和尹豹這兩粗人圍住,穆蕭然臉色慘白,額上冷汗涔涔。
正當尹虎與尹豹以為穆蕭然束手就擒之時,一聲峻拔琴音響起,圍在冉澤清身邊之人被這股氣勁逼退幾步,冉澤清四下看了一眼,見穆知然仍躲在椅下,冉澤清往穆知然那方動了一步,将人護在身後。
“尹虎、尹豹,你們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今日我就替天收了你們!”琴音再起,冉澤清憤然躍向尹虎與尹豹,勢要拿下二人。
尹虎與尹豹一聲冷笑,一人當先躍起直擊冉澤清,另一人則躍過冉澤清撲向穆知然。冉澤清大駭,他本是想讓尹虎與尹豹二人一同迎戰,不料這二人卻是早做好打算,一人應付冉澤清,一人去捉穆知然。
穆蕭然離穆知然有些許距離,身前又被人團團圍住,穆蕭然顧不得許多,揮出一掌拍在圍在眼前人胸口,那人登時嘔出一口鮮血。
“知然!”擊退一人又有數人圍上,穆蕭然焦急去救穆知然,卻怎也脫不開身。
冉澤清再折回去救穆知然已然晚了,尹豹掀開椅子,一手捏住穆知然後勁,獰笑道:“你們還不住手!”
冉澤清憤恨瞪着尹豹,見穆知然臉色漲紅,不得不停下手來。穆蕭然雙目通紅,恨不得将尹豹千刀萬剮。尹豹不懼穆蕭然,輕輕伸手拍了拍穆知然臉頰:“小家夥,年紀不大,心思倒是不少,你這樣的小娃娃要是長大了,還有我們活路嗎?”
冉澤清與穆蕭然臉色倏然變換,尹豹已動殺心,冉澤清剛要向前一步去救穆知然,尹豹加重力道:“你們若動一下,我就加一成力氣。”
冉澤清和穆蕭然忌憚尹豹,不得不停下腳步。
“你,還不摘下面具?!”尹虎用斧頭指着穆蕭然道。
此時不得穆蕭然再猶豫,穆蕭然伸手就要揭開□□。大廳內忽然想起尹豹哀嚎之聲,一根發釵沒入尹豹手腕之中,尹豹吃痛,松開了穆知然,穆知然連忙向着大哥那方跑去,尹豹徹底被穆知然激怒,提起手中長刀用力向穆知然擲去。
“知然!”穆蕭然從未如此後悔,是他思慮不周害了自己親弟弟要命喪于此,此時後悔卻已來不及。穆蕭然眼見長刀快要沒入穆知然心髒,忽然一陣铿然交擊聲傳來,長刀刀勢被琴阻隔,沒入琴身,刀落地時,刀柄重重砸向穆知然後腦,穆知然吃痛,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弟弟!”穆蕭然顧不得許多,連連出掌,逼得圍聚在自己身前的家丁後退數步,直到他将穆知然護在懷中,他才停下手來。
冉澤清手中空空,此時他連護住自己的兵器也沒了,看來也只得投降。
尹虎與尹豹見三人已無力氣再戰,準備收拾三人,忽一連串破空之聲傳來,站在門外的護衛們接連發出慘嚎,一齊倒下。
尹虎與尹豹倒吸冷氣,還未看明門外情況,一枚羽箭擦着尹虎耳邊沒入他身後的牆上。眷福山莊高牆上,數十名身着玄色铠甲的士兵搭弓射箭,每一枚羽箭極有準頭,轉瞬間,山莊內已橫陳數十家丁屍體。
“什麽人!”尹虎大喝一聲,話音剛落,一枚羽箭直射向尹虎額頭,尹虎來不及揮斧劈砍,羽箭穩穩釘入額頭,剛還橫行一時的尹虎一命嗚呼!
五
一身穿玄色铠甲,背負玄盾和陌刀的國字臉大漢大從牆頭躍下,大喇喇地踹開了一名擋在面前,瑟瑟發抖的家丁,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走進眷福山莊大廳,對着尹豹搭起弓來。
“玄甲蒼雲軍,破陣營校尉趙從龍!”一聲大喝,吓得廳內諸人心頭膽寒。
玄甲蒼雲軍雖不如天策軍及神策軍聲名遠播,但駐守雁門關守護李唐邊關無人不知,這支軍隊人數不多,但留下的每一人皆是精銳。
尹豹見山莊內已被這支玄甲軍隊團團圍住,知曉自己已走投無路,他不想像大哥尹虎一樣喪命,忙跪地向趙從龍讨饒。趙從龍冷哼一聲,指着身後一威武中年将軍道:“你該去跪燕帥。”
尹豹等人束手就擒,尹家集匪患平息。燕仲鶴看了一眼跌坐在地抱着穆知然的穆蕭然,走上前去,拱手對穆蕭然道:“多謝義士相助。”
穆蕭然緩緩擡起頭,眼中神采暗淡,他頹然苦笑,失落道:“義士?我本以為算計無誤,卻自大失足,險些害了我弟弟和朋友,我哪裏稱得上義士?”
燕仲鶴驟然收緊瞳孔,伸手按在穆蕭然肩頭,朗聲道:“你有這般獨闖虎穴的膽量就合該讓人稱一聲‘義士’。”燕仲鶴望了一眼躺在穆蕭然懷中的穆知然,又道,“人最難能可貴的就是發現自己的缺點并去面對,知錯能改,你亦是對得起你弟弟與朋友。”言罷,燕仲鶴肅神向着穆蕭然再一拱手,而後帶着蒼雲軍收拾眷福山莊家丁去了。
頹敗的眼眸裏逐漸聚起了一絲神采來,穆蕭然望着燕仲鶴的背影,釋然一笑。是了,他撿回了一條命,上天并未放棄他,他為何要先放棄自己?穆蕭然重整精神,剛要站起,卻見面前一個十來歲的身穿玄色铠甲的孩童正歪着頭看着他懷裏昏迷不醒的穆知然。
“小将軍,你有何事?”穆蕭然問道。
那孩童湊近穆知然看了又看,而後擡起頭,問穆蕭然:“他是男娃娃吧?”
“是。”
孩童似是恍然大悟:“果然如此,長得比女娃娃還好看呢。”說完,孩童一蹦一跳追上了燕仲鶴,牽起了燕仲鶴的手。
“……”穆蕭然低頭看了一眼穆知然,心道若不是如此自家弟弟怎會攪得尹虎和尹豹的兒子拔刀相向呢?
冉澤清扯掉了頭上的朱釵,若不是現下沒衣服換,他恨不得能把這身衣裙給脫了。他瞥了一眼自己的琴,琴身斷裂成兩半,這琴是修不好的了。冉澤清唉聲嘆氣地捧起琴,卻聽得身後傳來熟悉聲音:“這把琴是為救知然才毀的,我欠你一命,也欠你一把琴,若不棄,我替你斫一把如何?”
“你會制琴?”冉澤清訝然望向穆蕭然。
穆蕭然笑道:“難道只有長歌門人會制琴?”
“你到底何門何派?”
穆蕭然目光望向遠處那一隊玄甲蒼雲軍,須臾後道:“以後就是蒼雲軍了。”
穆蕭然給冉澤清斫了一把通體流光,碧色耀眼的琴,琴中藏了一把墨石劍。琴制成的時候,冉澤清單獨彈了一首曲子給穆蕭然聽,而後便把琴丢給了穆知然。
穆蕭然見年幼的弟弟抱着青玉流,無奈地對自己直翻白眼,穆蕭然說這把琴就給穆知然了。穆知然問那他是不是該入長歌門,才配得上這把琴?穆蕭然居然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最終點頭對穆知然說:“你去拜入長歌門吧。”既然哥哥如此說了,穆知然就随冉澤清去了長歌門。
臨別時,穆蕭然又替冉澤清斫了一柄鑲金嵌玉的琴,這一次冉澤清沒再好意思把琴丢給穆知然,他欣然接受,背起了琴匣。
初夏白龍口景色怡人,穆蕭然與冉澤清坐在一處茶棚裏歇腳。兩人自此後要分道而行,冉澤清帶穆知然回長歌,穆蕭然則孤身一人去融天嶺加入蒼雲軍。
冉澤清擱下茶杯,打開琴匣,瞬間茶棚被琴中流光照耀,當真稱的上蓬荜生輝。冉澤清屈指勾起一根琴弦,對穆蕭然說:“昔時高漸離易水送別荊軻,今日我給你彈一首《易水送別》如何?”
穆蕭然聳眉:“這寓意不好,還是等我回來再彈吧,彈一首《蘭陵王入陣曲》如何?”
“也好。”冉澤清籠起手來,笑微微應道。
穆蕭然看了一眼坐在冉澤清身邊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穆知然,拱手對冉澤清道:“知然就交給你了,替我看好他。”
冉澤清欣然應道:“我會的。”
時辰已到,穆蕭然不再留念,他怕自己再不走,就真舍不得走了。一個是他的親弟弟,一個是……他愛的人。
少年嘉名猶在,歸來時,卻已是兩鬓霜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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