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番外·水龍吟

一

長安城落葉紛紛。

昔日繁華的皇都如今巷空人寂，枯黃秋葉飄落巷陌，偶有行人步履匆匆，神色惶惶，長安城內一片寂寥衰敗。

路上一人，青衫白衣，步伐緩緩，一腳踏在枯葉上，清脆聲響入耳，穆知然駐足停步，仰頭望向正前方巍峨大明宮牆，眉梢輕斂。

年初史朝義自缢于範陽城，戰亂将熄，天子卻大肆分封節度使，重鎮擁兵數倍于中央軍備，內憂才起，外患已至。吐蕃蠢蠢欲動，大将軍達紮路恭與尚野息率二十萬吐蕃軍長驅直入，短短數日連取長安城以北數十州縣，前日吐蕃大軍占領奉天，長安危矣！

天子驚駭不已，連下數道軍令命各地節度使勤王，然自安祿山叛亂，山河崩毀，唐廷威信漸失，天子數道旨意下去，至今未有勤王之軍抵達。天子震怒彷徨，長安城人心惶惶。

穆知然揉了揉額頭，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隐居在長歌門的那人手腕當真厲害，竟通天到能夠于千裏之外引吐蕃大軍進犯中原。

達紮路恭，文華郡主李沁夫君，李倓姐夫。

不久後，穆知然來到崇仁坊內一處高宅大院門前，定國侯府匾額玄底藏金，肅穆莊重，走近瞧，多了幾分氣勢逼人。燕珏立在門口，拱手朝穆知然恭敬一禮，引穆知然穿過游廊，徑直往燕麟晗書房而去。

甫一進門，一副長安城軍事防禦圖赫然映入眼中。穆知然目光當先定在地圖上，見其上用墨筆勾畫，朱筆注釋，心中一暖，嘴角邊笑意情不自禁顯現。正俯首于案牍之中的燕麟晗剛巧擡頭，見穆知然微微一笑，連日煩悶頓減，自個兒捧起面前還未喝的溫茶，遞給身邊的穆知然。

“我就知道你要來。”燕麟晗笑着說道。

穆知然順手接過燕麟晗遞來的茶水，也不将就，直接就口飲下，喝完後，他伸手點在長安城軍事圖上說道：“仆固懷恩已平定河南、河北叛軍，駐守河東，離長安甚近，他若及時勤王，三日可到。”然而，穆知然神色一轉，沉下臉來，“聖人旨意半月前已下，仆固懷恩卻絲毫未動，這一股軍已無用處。”言罷，穆知然拿起案上墨筆，在河東那處劃下一叉。

“吐蕃大軍逼近長安，仆固懷恩焉有不救之理？”燕麟晗出身蒼雲軍，其心所念，從無背叛。仆固懷恩一直受唐廷恩惠重用，更無反叛之理。

穆知然冷笑：“人心之欲望無窮盡也。”

燕麟晗忽覺心頭一顫，見穆知然雙眉緊蹙，燕麟晗思慮一番，而後道：“我有一事，想斟酌你的意思。”

穆知然灼灼望向燕麟晗，自一年前那件事後，燕麟晗極盡信任穆知然，每有所慮，皆要詢問穆知然意思，而後才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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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問是誰引吐蕃前來的？”從燕麟晗略顯遲疑的眼神之中，穆知然已看穿燕麟晗心思。眼前這位領軍多年的燕侯，心思并不難猜，更何況除夕夜後，這人更是不要臉地貼了上來，毫不遮掩自己心思。

燕麟晗窘然點頭，心道又被穆知然猜中了。

“燕侯認為是誰？”穆知然反剪雙手，好整以暇地看着燕麟晗。

“建寧王。”肯定的語氣，燕麟晗見穆知然從容之色，就知自己與穆知然想的一樣，“他還不滿足？”

“戰争之所以能夠燃起，皆因人心不足，安祿山也好，李倓也罷，達紮路恭和仆固懷恩，甚至是天子，他們何曾滿足？”穆知然搖頭，為滿足這些人的欲望，卻要用百姓性命去填，這些人的欲望，深不見底。

見穆知然語氣蕭索，燕麟晗厚實雙手緊緊按在穆知然肩頭，望着對方澄如秋水的眼眸說道：“有君在側，我心足矣。”

忽聽得燕麟晗這文绉绉一句，穆知然瞬覺汗毛倒豎，但見燕麟晗目光火熱，穆知然覺得心頭溫暖，他側開臉，笑道：“我今日來，非是要聽你這甜言蜜語的。”

燕麟晗見穆知然羞赧模樣，開懷道：“穆帥又來給我送錦囊妙計了？”

穆知然點頭，肅神道：“的确，長安城遲早難保，我要你出城去找郭帥。”

長安城局勢燕麟晗清楚，吐蕃大軍二十萬，長安城中只有三萬不到的神策軍，若是換成三萬蒼雲軍或許還有一戰，而那些驕奢淫逸的神策軍莫說進攻，怕是連長安城也守不住。不過郭子儀駐守洛陽，未有天子令出，郭子儀不敢擅動，就算燕麟晗前去，又怎能讓郭子儀聚兵？

見燕麟晗神色不解，穆知然從袖中取出半枚令牌，那枚令牌穆知然熟悉，天子與郭子儀各有半枚，乃是朔方軍調兵虎符。

“這不是……”燕麟晗激動地握住半枚虎符，看向穆知然。

“情勢不容天子再等，我來之前已向天子求得虎符，你速速前往洛陽與郭帥會合！”

“那你呢？”燕麟晗聽出穆知然話中并未要與他一同離開之意，如今長安城朝不保夕，穆知然又是朝中重臣，一旦吐蕃軍攻陷長安，穆知然性命堪憂！

穆知然微微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我就在長安城等你回來。”

“我們一起去洛陽，然後再帶兵殺回來！”燕麟晗拽住穆知然胳膊，就要把人帶出書房。

穆知然輕巧掙開燕麟晗的手腕，後退一步，拿出一青一玄兩枚錦囊遞給燕麟晗：“玄色錦囊你留好，見到郭帥後再打開。青色錦囊交予燕珏，他也要留在城內，我自有安排。”

燕麟晗接住錦囊，不舍地盯着穆知然，他有千言萬語，卻知穆知然看似溫雅，實則脾性執拗，他從未在言辭上勝過穆知然，如今他又怎能勸得住下定決心的穆知然？

“莫要擔心我。雖然你心中未有不足，但我希望，你的心裏還能裝下一個天下。”穆知然走近燕麟晗身側，唇擦在對方的唇上，而後退開。

燕麟晗握緊手中虎符與錦囊，穆知然便是他的天下。

二

燕麟晗剛走一日，二十萬吐蕃軍破城而入！

長安城內蕭然一片，吐蕃鐵騎所至，無不洗劫一空。

天子李豫倉皇出逃，群臣無首，昔日盛世華都再遭踐踏。

達紮路恭高坐于皇座之上，高臺下，文武官員瑟瑟伏地，唯有一人凜然而立，不屈不跪。當即有吐蕃士兵持彎刀而來，寒芒在偌大紫宸殿內一閃而過，逼得在場諸人紛紛側目。

刀刃貼在皮膚之上，刺痛傳來，穆知然感覺脖頸處已被劃開一道口子。達紮路恭饒有興味地看着神色依然的穆知然，以手支額，笑道：“你們唐人不是說子跪父，臣跪君，如今我坐在這皇座上，該是你們的君，你為何不跪？”

“将軍不是唐人，這句并未聽全，唐人所跪乃名正言順之君，将軍若要為君，可有诏書印玺，可有告慰太廟，可有天下人之應乎？”穆知然毅然而回，眼中不屈之色愈濃。

達紮路恭聽出穆知然是說他蠻人殘暴，心中怒火陡升，他一手按在皇座扶手之上，瞪向穆知然。立于穆知然身邊的吐蕃兵只等達紮路恭下令，他就可取了穆知然性命！然而許久後，達紮路恭将身體倒回皇座之中，對吐蕃兵擺了擺手道：“放了他。”而後，達紮路恭問穆知然，“你要如何才肯跪我？”

刀離開脖頸的一剎那，穆知然感覺刺痛更為明顯，那吐蕃兵雖領了達紮路恭的令放了他，卻是暗下黑手，穆知然并不懼這些蠻夷，他道：“我為何要跪你？”

達紮路恭勃然變色！他本以為自己收斂氣焰，好好與穆知然說話，這人就能對自己心悅誠服，不曾想，自己退了一步，穆知然卻是得寸進尺！

“你在耍我？！”達紮路恭瞳孔驟然收緊，湃然怒意自高臺上傳來，懾得跪在地上的文武官員們更加膽寒。

穆知然淡然笑道：“我何曾耍大将軍？大将軍乃是吐蕃人，我乃唐人，我只跪唐人。”

“你……”達紮路恭氣結，他本可以下令打折穆知然雙腿，可他知曉，若讓穆知然心悅誠服地下跪，就不能勉強于他。

達紮路恭忿忿收回定在穆知然身上的目光，沉默許久後，達紮路恭忽然想起什麽，一掌拍在扶手上，興奮道：“好，我就立你們大唐的皇子為天子，看你跪還是不跪！”

穆知然臉色變換，竟微微笑了起來，他拱手對達紮路恭道：“大将軍立我大唐皇子為帝，亦要留我大唐官員于朝。”

達紮路恭還未呼出口的悶氣又被穆知然一句堵了回去，達紮路恭咬牙，終是說了一句：“好。”

燕麟晗快馬加鞭趕至洛陽，在離洛陽城外幾十裏處，遇見了只身帶了二十餘騎朔方軍的郭子儀。

“郭帥！”燕麟晗來不及與郭子儀行禮，忙将朔方軍兵符交予郭子儀。

郭子儀躊躇握緊兵符，緊鎖眉頭久久未舒展開來。燕麟晗見郭子儀模樣，焦急道：“郭帥，長安城已被吐蕃二十萬大軍攻陷，城中百姓危在旦夕，郭帥還在猶豫什麽？”

郭子儀苦笑道：“麟晗，天子雖有令出，可駐守在河東的仆固懷恩卻未動作，他有十萬朔方軍，我卻不能調動，而其餘朔方軍遠在淮南，你的二十萬蒼雲軍又駐守西南，如今我實在無兵可用！”誠如郭子儀這般久經沙場，也有寸步難行之時。

燕麟晗心頭焦急，長安城拖得一時是一時，但切不可慢，看看身邊這二十餘騎朔方軍，燕麟晗憤恨揮拳于虛空，卻無法消釋心中怒意。腦中忽閃過臨走時穆知然信任眼神，燕麟晗伸手貼在唇邊，似那人微涼唇瓣擦上時的觸感還在，燕麟晗驀地一怔，回過神來，對郭子儀道：“我臨走之時，穆知然交一錦囊于我，說見到郭帥就要拆開，穆知然應有考量。”

郭子儀與穆知然見面不多，但時常聽燕麟晗提起穆知然如何聰穎機敏，郭子儀颔首，讓燕麟晗快快拆開錦囊。

燕麟晗從中取出紙箋，看完之後，原本頹然之人瞬間變得神采奕奕，燕麟晗将紙箋遞給郭子儀：“原來他什麽都算到了。”

“此虎符乃天子之命，解困長安迫在眉睫，勤王之戰不分你我，事急從權，郭帥可以此虎符行天子之令，集結京畿周邊戍衛之軍。天子勤王令下，六軍統帥定出師而來。仆固懷恩行不義之事，已為天下唾罵，不必顧慮。”

郭子儀看罷，舒然感嘆：“穆知然若是領兵，定為一代名将！”

郭子儀雖是誇獎穆知然，燕麟晗卻覺比郭子儀誇贊自己還要高興。不過，此時容不得他分心，燕麟晗急忙與郭子儀一同趕往長安城外，集結周邊軍隊，準備攻打長安，救回穆知然。

與此同時，大明宮內，百官叩拜，新帝登基。

在吐蕃兵的護送下，達紮路恭立章懷太子之孫李承宏為帝，改元建制。

穆知然執笏跪于文官之列，朗聲叩拜新君，然則他心中正在暗自盤算，郭子儀與燕麟晗此時應已收聚京畿守軍，只等唐軍攻城，他便要行下一步計策。

山呼海應的“萬歲”聲後，穆知然剛要站起身來，就聽見耳旁有人冷笑道：“怎樣，如今你還是跪在了我的腳邊。”

穆知然飒然起身，撣了撣有些褶皺的衣袖，輕蔑笑道：“是嗎？”

達紮路恭覺得與穆知然說話當真費力，這人似一團棉花，砸得無力也無趣。達紮路恭悻悻走回高臺之上，站在李承宏身旁的另一吐蕃将軍将剛才一切看在眼中。尚野息大喝一聲：“來人！将穆知然給我綁了！”

吐蕃兵早已不忿穆知然，如今聽得上司下令，大殿上立時湧入四名吐蕃兵來，四道寒光閃耀，原本立在穆知然身側的大臣紛紛四散而逃。

穆知然不躲不避，昂頭望向面色鐵青的達紮路恭，嘴角邊輕蔑笑容不減，他曾與燕麟晗說道人心不足，吐蕃這兩位将軍又何曾不是？不用自己出手挑撥，尚野息就已按捺不住要去挑戰達紮路恭的權威，當真是有趣極了。穆知然心知此時自己再挑撥離間實為不智，他束手就擒，只眼中留有輕蔑之色，目光定在達紮路恭身上。

達紮路恭率二十萬吐蕃兵進入長安，一路上所向披靡，從未碰過釘子，可自從進入大明宮後，達紮路恭覺得自己諸事不順，穆知然不願跪他，他就挑了個大唐的皇子讓穆知然跪，好不容易讓穆知然屈服，不曾想一向跟在自己身後的尚野息居然越權下令要捉穆知然下獄！達紮路恭心中怒火本就快要憋不住，又見穆知然輕蔑神色，達紮路恭憤然大喝：“住手！此刻殺大唐重臣，必會引起朝野動蕩。”

尚野息本想與達紮路恭理論幾句，見達紮路恭神色，尚野息按捺住心中不悅，擺手讓人放了穆知然。

穆知然繞了繞手腕，拱手向達紮路恭道謝，而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從容走入文臣之列，似是什麽也未發生過。

達紮路恭心頭愈加憤懑，他拿穆知然毫無辦法，只得由他來去自如。

三

李承宏登基為帝的消息已傳出了長安城，而此消息中又附帶一則傳言，一則令燕麟晗不寒而栗的傳言。

有郭子儀的威信，再加天子的勤王令，很快便聚集了近十萬京畿守軍。遠在西南的趙從龍于半月前派三千蒼雲先鋒營士兵趕來，恰巧于今日抵達。

長安城近在咫尺，勤王之軍集結完畢，郭子儀戰術拟定，不久便可與長安城內吐蕃軍一決高下。

然而，在大軍出擊之前，燕麟晗卻是惴惴不安。郭子儀亦聽聞了那則傳言，他并不相信穆知然會替達紮路恭出謀劃策讓李承宏登基，他亦知曉此乃穆知然緩兵之計，只有李唐的天子在，吐蕃兵才能收斂些許，不至于如幾年前狼牙叛軍攻入長安城那般大肆燒殺搶掠。只是，他們皆心知肚明，可若是遇見有心人，穆知然性命難保！

燕麟晗在軍帳中來回焦躁踱步，自他認識穆知然以來，穆知然向來穩妥籌謀，如今他卻是将自己逼入絕境，如此他該如何去救穆知然？

“穆知然，你為何不告訴我！”燕麟晗一拳砸在案幾之上，身在朝堂，卻是步步驚心，穆知然将最危險之事留給自己來做，而将燕麟晗送出了詭谲波濤之外。若是此時燕麟晗在朝中擁戴新帝，若來日天子追究，燕麟晗定也難逃罪責。燕麟晗知曉，穆知然若是将此計告知于他，只怕燕麟晗是怎麽也要将他帶走，或是留下陪着穆知然一起。

如今事已至此，若是燕麟晗猶豫不決，穆知然心血白費，燕麟晗整頓心神，與郭子儀領軍，虛實出兵，向長安城進攻。

在長安城內的達紮路恭聽聞郭子儀領大軍攻城，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他雖有二十萬吐蕃兵，但數日于域外作戰，水土不服，軍中病疫肆虐，何況他本是想搶一波就回吐蕃，如今在長安城中搶掠已足，達紮路恭無心戀戰，準備撤離。

與此同時，長安城內乍然傳出一則驚人消息，這則消息自長安城內少年豪俠傳出：“郭子儀親率數十萬大軍攻城！”郭子儀乃當朝第一名将，達紮路恭深知郭子儀厲害，思量一番，終定下決心不顧他推立的新帝，連夜出逃。

勤王軍隊破城一日，燕麟晗一騎絕塵，直奔穆知然府邸，卻見穆府大門洞開，家中仆從屍首橫陳，燕麟晗心中一凜，快步沖入府中。他推開一間門，心就高高懸起，待看清屋內一切，心又往下落了一半，如此燕麟晗将穆知然宅邸所有房門皆推了開來，并未見穆知然身影。燕麟晗惶急不安，穆知然到底卻了哪裏？

就在燕麟晗四下尋不到穆知然準備打馬去大明宮內找尋之時，面容凄然的燕珏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噗通”跪倒在燕麟晗腳邊，哭着道：“侯爺，穆大夫他被吐蕃人給擄走了！”

“什麽！”燕麟晗怎也沒料到穆知然會被吐蕃人給帶走，細想穆知然所作所為，燕麟晗瞬間寒意遍身，若是讓吐蕃人知曉穆知然讓他出城尋找郭子儀勤王，說服吐蕃另立李唐新帝，又暗中策應長安城內少年豪俠散播郭子儀大軍攻城的消息，穆知然性命難保！

燕麟晗顧不得細細詢問，連忙翻身上馬，跟随燕麟晗而來的三千蒼雲軍見主帥再次引刀持盾打馬追擊敵軍，也紛紛跟上，勢要殺得吐蕃兵屁滾尿流！

吐蕃兵撤退倉皇，再加之水土不服，不久就被燕麟晗追上。

達紮路恭見身後玄甲軍如怒濤奔湧而來，當即打馬就要揮軍迎戰，卻聽得身側一輕微笑聲傳來，達紮路恭彎刀架在雙手被縛的穆知然的脖頸上，怒道：“你笑什麽！”

穆知然不懼回道：“我笑大将軍不知死活，要與大唐最厲害的突襲軍于大軍撤退之時作戰。”

“來的是蒼雲軍？！”達紮路恭早已聽聞蒼雲軍作戰悍勇，猶善追擊突襲，難怪長安城短短數日便被唐軍奪回，有一支蒼雲軍在，何懼城池不破？當年郭子儀收複兩京，亦是有蒼雲軍配合，達紮路恭恨恨咬牙，将彎刀收回，命令大軍繼續撤退。

然而，就算如此，蒼雲軍不依不饒，隊尾的吐蕃軍已被蒼雲軍沖散，眼見蒼雲軍就要沖入中軍，達紮路恭不得不再次要與蒼雲軍作戰。作戰前，達紮路恭特意看了一眼穆知然模樣，只見穆知然安然坐于囚車之中，嘴角微微帶笑。這些時日，達紮路恭已是吃盡了穆知然苦頭，他心下思量，命一隊吐蕃兵前去與蒼雲軍講和。

回來的吐蕃兵禀報，為首的蒼雲将軍說道若是一日不放穆知然，他們便一日追擊吐蕃兵，若是穆知然性命不保，他們就要全殲吐蕃兵，讓他們再也回不去吐蕃！

對方雖只有區區三千人，但實力不容小觑，達紮路恭雖是想将穆知然綁回吐蕃，但又念及這二十萬吐蕃兵乃是吐蕃精銳，若覆滅于此，怕自己也不好交代。達紮路恭瞪着怡然躺在囚車之中的穆知然，恨恨不平，仍是下令讓人放了穆知然。

落下鎖拷的人于二十萬敵軍之中淡然而立，他只瞥了一眼達紮路恭，而後拱手道：“你我雖是敵人，但大将軍為人重諾，穆知然敬佩，有一言我需告知大将軍，李倓為人處心積慮，大将軍莫要輕信。”

達紮路恭神色一凝，他此次率二十萬大軍深入中原，的确是李倓指使，卻只有他與李倓二人知曉，穆知然又為何知道？

穆知然将達紮路恭猶疑之色收入眼中，而後拂袖轉身，在吐蕃兵目視之下，毅然走向不遠處玄甲軍。

四

天子李豫重新入主大明宮內，廢黜吐蕃所立新君李承宏，并将之流放華州。

燕麟晗于紫宸殿外拉住了穆知然衣袖，昨日他就曾勸過穆知然今日不要前來參朝，可穆知然卻還是出現了。想起那日在見穆知然自吐蕃軍中從容走出時的心情，燕麟晗更是不願穆知然再從他身邊消失不見。

“為何你還是來，昨日我勸你的話你怎不聽？”燕麟晗不顧周邊衆臣異樣眼光，焦急問道。

穆知然淡淡笑道：“我也說過，有人能救我命。”

“到底是何人？我用我的軍功替你抵命！”

穆知然掙開燕麟晗桎梏，淡淡搖頭打趣道：“我無以為報，只得以身相許，故而怎會輕易舍棄性命，讓我空付燕侯一番情義呢？”

燕麟晗愕然，大庭廣衆之下，穆知然忽說得這般肉麻，燕麟晗左右望了一眼諸臣投來目光，見大家只是抿嘴而笑，他臉色窘然，忙低聲對穆知然道：“這話我們下朝後再說。”

“好。”

天子李豫端坐于皇座之上，他睥睨望着跪在高臺下的人。這人一年前曾助自己重回帝位，一年後又助他人登上帝位，李豫雖知穆知然所為迫不得已，但李唐皇室榮耀，天子權威豈能被穆知然玩弄于鼓掌之中！

“穆大夫，你可曾給朕一個解釋？”李豫手指點在扶手上，凝視着俯首跪地的臣子。

穆知然回道：“臣有罪，臣願致仕回鄉，不再入朝為官。”

李豫冷笑：“如此就能抵你推立僞帝之罪了？”

“臣願向聖人推舉一人，将功折罪。”穆知然再拜言道。

“何人？”李豫似對穆知然這一言頗有興味，追問道。

穆知然擡起頭，望向天子道：“長源公，李泌。”

此言一出，滿朝喧然。天子李豫眯了眯眼，神色和緩些許。李泌原是先帝最為器重臣子，亦助李豫封儲有功，只因當時李輔國與張皇後朝中勢大，李泌辭官隐居。李豫一直想再次啓用李泌，卻苦于無法尋至其蹤跡，不曾想，穆知然竟向他推舉了李泌。穆知然的一條命，換一個李泌，倒也是值得了。

燕麟晗見天子怒氣消減，終于呼出一口氣來。再見穆知然孤身跪于高臺之下，燕麟晗心底忽升感慨，這朝堂看似堂皇，實則波濤詭谲，就連穆知然一不小心都會性命堪憂。燕麟晗頓覺乏味，或許處江湖之遠，才得讓他與穆知然逍遙自在。

李豫忽然笑了起來：“穆知然，朕有些舍不得放你走了。”

燕麟晗一怔，暗道不妙，他剛還在思索何時辭官與穆知然一同逍遙江湖，天子卻要留下穆知然不成？

穆知然卻道：“有長源公在，穆知然一無是處。”

李豫點在扶手上的手指停下動作，他道：“長安城裏若有兩只狐貍，朕也難安。”

穆知然拱手再拜，天子擺了擺手，讓穆知然起身退下。穆知然入朝為官多年，終卸下一身官服，得逍遙自在。

長安城郊外，一駕馬車緩緩而行。坐在馬車中人手捧琴匣閉目養神，駕車人揚鞭驅馬，亦是快意無比。

然而，還未快意多久，燕麟晗勒住缰繩，瞠目結舌地望着面前烏泱泱的玄甲軍，愁眉苦臉。坐在車中的穆知然見馬車停下，挑起車簾，看清情狀後，穆知然聳眉，就要将車簾放下。燕麟晗眼疾手快，握住了穆知然的手腕，将人一把拉到了車廂外。

“那是你的人攔你，你拉我作甚？”穆知然挑眉，他就知道會遇見麻煩。

燕麟晗撓頭道：“幫我出出主意，該怎麽讓他們放行？”

“先問問他們要作甚？”穆知然險些扶額，燕麟晗問都不問就讓他出主意，他又不是算命的，掐指就能看出一二三來。

燕麟晗心道也是，剛要開口，卻聽得那方趙從龍道：“燕侯，我們非是要阻攔，只是……”趙從龍頓了一下，似是猶豫了很久，而後大聲說道，“老侯爺臨終前曾說，您要是娶媳婦了，一定要帶媳婦去雁門關一趟，帶給渠帥看看！”

穆知然感覺自己臉上霎時灼灼火熱，燕麟晗則不知所措愣在當場，等反應過來後，燕麟晗大吼：“昨日在我府邸時你為何不說！”

“我忘了。”趙從龍坦白交代。

回過神來的穆知然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燕麟晗，而後什麽也不說，鑽進了車廂裏去。在穆知然坐進車廂裏的一瞬，燕麟晗聽見一聲“呆子！趕路！”就這般，燕麟晗在趙從龍及一衆蒼雲軍欣慰的注視下駕車離開了長安。

月明千裏，良人尚在，攜手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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