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客廳裏很黑，曲哲不敢開燈，安靜地縮在沙發上。

在發生剛才一系列事情後，他根本就睡不着，只能緊閉雙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就跟上次一樣，一整晚曲哲都沒睡踏實，他介于半睡半醒間，每次睜開眼眼前都是漫無邊際的黑，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直到屋子裏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他瞬間驚醒，卻不敢睜眼。腳步聲逐漸逼近，除了沈一卓，也不會有別人。接着，他身上便蓋下一層被褥，曲哲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但沈一卓并未看見。

光用耳朵去感受的話，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

他聽見沈一卓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然後打火機的齒輪擦響，輕微的燃燒聲跟呼吸聲交纏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起煙的味道。

打火機聲再響起，這次卻離他很近，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光和熱。

他在幹什麽？

曲哲不敢睜眼，他緊張地屏住呼吸，任由火光在他眼前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光才滅掉。

沈一卓滅了煙，回房間關上門。

一夜無話。

跟上次一樣，早上被叫醒後，沈一卓已經洗漱完，坐在客廳等他。上次用過的牙刷和毛巾也不知是被收在了哪裏，等到曲哲去廁所的時候，它們已經出現在了洗手臺上。

昨晚的事好似都是他的臆想，沈一卓除了催促他出門之外，什麽多餘的話都沒說。

他洗漱完從廁所裏出來，問道：“我、我的眼鏡……”

“在床頭櫃，自己去拿。”沈一卓說着，掃了眼牆上的挂鐘道，“快點。”

“好。”

按照之前的劇情，他們應該在距學校最近的那個紅綠燈處分開，讓沈一卓先過去，避免被旁人看見。曲哲一直走在他身側偏後的位置，活像個跟班，臨近紅綠燈處，沈一卓才道：“想吃什麽？”

“我、我都可以……”

“那吃面。”

“嗯。”

沈一卓轉過頭，看了一眼曲哲，又道：“不想吃可以說。”

“沒有不想吃。”

如曲哲所料，沈一卓領着他到了之前那家面館坐下，又道：“你吃什麽？”

“我都可以……”

“老板，麻煩兩碗豌豆面。”

沈一卓跟旁人說話的時候，總是面帶微笑，也很有禮貌。如果曲哲沒有看到過那些場面，只是靠在學校所看到的來評判，沈一卓的微笑和禮貌，加上他本身氣質出類拔萃，幾乎不會有人對他抱有厭惡感。

那自己是一開始……是為什麽讨厭他呢？

沈一卓太亮眼了。亮眼到像他這樣長期都處于暗角的人，會下意識抱有抵觸。

兩碗豌豆面很快就做好了，沈一卓當他仿佛不存在般，自顧自地加醋、加辣椒，拿起一次性筷子掰開，開始吃面。

曲哲學着他的模樣，在他讨厭的面食裏，又加上辣椒和醋……味道也沒有變好，口感依然讓他不住地反胃。當着沈一卓的面，他頭埋得很低，生怕被看出來，随着咀嚼過後的面條不斷經過咽喉處進入食道，他幾乎每一次做出吞咽的動作都是在受煎熬。

他們兩來得挺早，店裏人還不算多，等他們快吃完的時候，陸陸續續碰到幾個班上的同學過來吃早飯。

大家無一例外的，在看見沈一卓之後便會問候：“來這麽早啊？”

“今天起得早。”

“喲曲哲也在。”

“早……”

“早上還約着一起吃早飯呢，”同學怪異地笑了笑，“關系這麽好。”

沈一卓并不意外，反而淡然地笑了笑：“曲哲人挺好的。”

還垂着頭在吃面的曲哲，聽見這句話，差點把面條嗆進氣管裏。捂着嘴，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咳咳……”

太丢人了。曲哲這麽想着，沈一卓已經起身去後頭給他倒水了。一次性杯子盛着冷水放在他面前，他想也沒想端起杯子往嘴裏灌。不止是因為被嗆到，更是他害怕，在這多重刺激下，自己會再控制不住嘔吐的沖動。

就在此時，背後突然有只手輕輕地拍了拍，再從背心那處往下撫，替他順氣。

“不用急，還早，有時間慢慢吃。”沈一卓溫柔道。

旁邊幾個同班的人看傻了眼——若說之前怎麽看待曲哲和沈一卓，大家都覺得是曲哲倒貼，沈一卓不擅長拒絕人而已。但眼前這一幕反而像是在對他們證明，事情并不是他們想的那樣。無論是現在的動作，還是剛才沈一卓說的話，似乎都意味着，他們關系真不錯。

“我、我沒事……”

“那走吧。”

“嗯。”

他倉促地站起來，跟着沈一卓往外走。離開了熟人的視線範圍後，沈一卓再沒開口說話，也不看他。

日子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

按照常理而言，也許他跟沈一卓會有多一點交流。但并沒有，他依然只能在背後默默地注視沈一卓，偶爾替他打水、買早飯，對方也對此習以為常，不會再多說什麽。

這天下午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林秀顏站在他們班教室外面，手裏提着一袋東西，似乎正等着。曲哲垂着頭，昏昏欲睡，教室裏突然響起小小的議論聲。

“外面那是誰啊……”

“不知道，誰媽媽吧……”

“有沒有人認領一下啊。”

林秀顏穿着之前曲逸豪廠裏發的舊廠服，衣袖子上還打了幾個補丁，頭發随意的束在腦後，渾身上下都呈現出日夜操勞的勞動婦女氣質。她站在窗外朝裏面張望了幾分鐘後，任課老師終于意識到學生的注意力都被外頭的人吸引了，他走出去問道：“您是誰的家長嗎？”

林秀顏忙不疊地點頭：“對對對，我是，我是曲哲的媽媽，不好意思老師，打擾您上課了，我可以等他下課的……”

靠窗的同學立馬聽見了這句話，捂着嘴偷笑着道：“曲哲的！是曲哲的媽媽！”

“哈哈，曲哲家這麽窮啊，你看她袖子上的補丁……”

聽見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曲哲敏感地往外看——通常別人提到他的名字，都沒有什麽好的字眼。這麽一看，便看見林秀顏正點頭哈腰地跟任課老師說話。

曲哲家其實不窮，就正常水準。

但林秀顏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害怕錢會花光似的，永遠都要把錢花在刀刃上，一塊錢恨不得分成兩塊錢用。

這在十五六歲的學生眼裏看來，就好像是定律一般，曲哲那樣的人緣，和無時無刻唯唯諾諾的氣質，如果某天曝光出他家其實很有錢，反倒是像謠傳。

這樣的婦女是曲哲的媽媽，那就合情合理了。

曲哲驀地一下站起身，任課老師還在跟林秀顏說着什麽，他急匆匆地走出去道：“媽，你怎麽過來了。”

“那您有事找曲哲就先跟他說吧。”

“好的好的，謝謝老師！”林秀顏邊說着，邊誇張地鞠躬。

待到老師回了教室，他才拉着母親的手臂往樓梯間走。像這樣站在教室門口說話，無論說什麽，都只會淪為大家的笑柄。

其實有什麽好笑的呢？曲哲覺得這壓根沒什麽好笑的，誰也沒規定父母一定得是西裝革履的人中龍鳳，誰家父母做家務的時候也不會穿高檔禮服……這話他也只能在心裏想想，若真是跟誰理論，曲哲很清楚自己恐怕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

“你怎麽來學校了……”

“今天晚上降溫，小宇沒帶羽絨服去學校……”林秀顏把手裏的袋子遞過去，忍不住絮絮叨叨起來，“我都放她包裏了，她硬是不肯帶……我等會晚上得去你爸廠裏送飯，你幫妹妹送過去吧。”

“知道了……”

“那我走了啊，你晚上早點回家，”林秀顏道，“你少在同學家過夜，人家父母會嫌的知道嗎！”

“他一個人住……”曲哲說着，又怕這話題繼續下去，只好道，“我回去上課了，你忙去吧。”

“行吧行吧。”

待到林秀顏走後，曲哲匆忙去辦公室請假。李圖之沒說什麽，問清楚情況後就點頭同意了。

沈一卓以餘光看着曲哲回到教室，又瞄了一眼他手裏提着的袋子，再收回目光。

離下課也沒幾分鐘了，曲哲順勢收拾起桌子上的東西來，把羽絨服塞進自己的背包裏。

“叮鈴鈴——”

随着下課鈴聲響起，沈一卓突然轉身道：“不上晚自習了麽？”

“嗯……”曲哲點點頭，“我、我家裏讓我去辦點事。”

他沒有詳說，因為他感覺沈一卓也不想知道。

誰知道沈一卓卻接着問道：“辦什麽事？”

來不及思考自己有沒有必要告知沈一卓，他下意識回答道：“變天了，我妹妹……衣服不夠，我去女校送衣服……你也注意保暖。”

他說着，掃了一眼沈一卓的衣領。在這種氣溫下，大家都帶着圍巾，只有沈一卓，仿佛天生不喜歡圍巾似的，總是光着脖子。

“嗯。”沈一卓只是用鼻子敷衍了一句，沒再繼續說話。

曲哲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幾秒後，背上包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