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他看着沈一卓的雙眸,說出那句話之後,對方的神情才有了變化。他唇邊挂着懶散的笑容,輕聲道:“乖。”

曲哲像全身過電似的,因為這麽輕巧的一個字而顫抖。

“先回去告訴你父母,周末在我家住,”他聲音壓得很低,每個字又異常清晰,“七點到那邊找我。”

曲哲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回答。”

“好的。”

非要曲哲一字一句說清楚,沈一卓才會滿意。交代完之後,對面馬路的紅燈數着秒,變回綠色,沈一卓邁開步子走了。這次曲哲沒有再跟上,他站在原地深呼吸,待到打顫的雙腿平靜下來,才依照沈一卓的吩咐,回了自己家。

曲小宇比他早到家,聽見曲哲開門進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她突然站起身,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裏。他招呼都沒來得及打,門已經“啪”地摔上了,老房子被這動靜帶得顫動,從天花板上落下細細的灰。

大概是因為,他看見了曲小宇和那女孩的事情吧。

“回來了?”林秀顏從廚房探出頭來,“回來了就把桌子收收吃飯了。”

“知道了。”

曲哲把沉甸甸的書包扔在沙發上,稍稍捋了捋袖子,開始收拾餐桌。現在才六點,六點四十出門應該能按時到。其實每周五的流程都差不多——他回家,曲小宇在看電視,然後收拾餐桌,再過幾分鐘曲逸豪就會回來,然後吃一頓沒什麽意思的晚餐。

他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林秀顏端着剛出鍋的菜從廚房裏走出去,順嘴道:“小宇呢?”

“進屋了。”

“進屋幹什麽……出來吃飯啦!”她匆匆忙忙地拍了拍曲小宇的房門,又鑽進了廚房裏。

等到桌上四菜一湯擺好了,曲哲進廚房添飯,曲小宇才走出來坐下。

接着曲逸豪就回來了,跟之前的每個周五一模一樣的順序,一模一樣的發展,十分無趣。

“老曲回來了,趕緊洗手吃飯了!”林秀顏握着一把筷子,一雙雙分好,朝着玄關喊道。

一大串鑰匙甩在鞋櫃上,發出難聽的聲響,曲逸豪沒回應,穿着拖鞋走進屋,腳步聲大得吓人。他把椅子拖出來,在瓷磚地上剮蹭出的刺耳聲讓曲家兄妹不約而同地皺起眉。曲小宇埋怨道:“爸你幹什麽啊!”

“就是,地板要剮花了啊!”林秀顏跟着埋怨。

曲逸豪沒回答,轉過身從櫥櫃上拿過白酒和小杯,給自己倒上一杯,一飲而盡。杯子随着他的手,狠狠擺上桌,他這才沉聲道:“裁人了!”

林秀顏跟着手一抖:“什麽意思?怎麽回事呢?”

“這次真裁了,出名單了……”曲逸豪連筷子都沒拿,又給自己倒上一杯,“……有我。”

對于十五六歲的曲家兄妹來說,這幾個字的意思并不那麽明确。下崗在他們的意識裏,“下崗”不過是這份工作丢了,再找下一份就行了。這裏面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工作有多麽難找,他們一概不知。

曲小宇仍夾着菜,邊吃邊道:“裁了就裁了呗,再找個就是了。”

林秀顏筷子一拍,怒罵道:“你懂什麽!大人說話要你插嘴了嗎!你說得輕巧!讓你節約點你節約了嗎?買瓶護手霜五十塊錢,現在沒錢了,我看你用什麽!”

“你別拿我撒氣啊……”曲小宇自知理虧,抿着嘴含糊不清地回了句嘴。

“廠裏會賠多少啊錢啊,”林秀顏沒心情跟她說那麽多,趕緊沖曲逸豪問,“這什麽意思啊,怎麽說裁人就裁人呢……”

“我怎麽知道!你別問了!別成天叨叨的!煩不煩!”

一頓家庭聚餐突然演變成罵戰,林秀顏和曲逸豪絲毫不顧及孩子在場,兩個人你來我往的數落起對方的不是。曲哲突然想起一句話,貧窮夫妻百事哀,指的應該就是眼前這種情境。在曲哲看來,無非是暫時沒錢了困難點,可對于他們來說像是滅頂之災般,林秀顏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抹眼淚,說的話大意就是自己照顧兒女多麽多麽辛苦,現在曲逸豪下崗還拿她撒氣之類的話。

曲哲聽得思緒恍惚,埋頭吃着飯,那邊的火突然就燒到了他身上。林秀顏哭哭啼啼地數落着:“阿哲到時候讀大學怎麽辦,小宇升高中怎麽辦……”

“媽——吃飯吧,吃完再說。”曲哲道。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不着急,成績那麽差還不着急!哪次開家長會你不是倒數幾名……”

曲逸豪也再懶得跟她理論,飯桌上只剩筷子碰碗的聲響和林秀顏的謾罵聲。就像這個家常年無法被陽光照亮似的,他們的相處也充滿了壓抑。偶爾曲哲很想逃離這個家,可又無法做到,只能忍耐,逼迫自己習以為常。

這頓飯因為曲逸豪帶回來的重大消息,足足吃了一個小時,看着林秀顏愁眉苦臉的樣子,曲家兄妹吃完也不敢下桌。曲哲心裏悶着話,他不停地看向牆上的挂鐘,一遍又一遍的确認時間——距離他和沈一卓約定的時間,已經超出十幾分鐘了。

曲逸豪一杯一杯喝着悶酒,被林秀顏煩得實在糟心,突然道:“你們兩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別坐這兒。”

“哦……”曲小宇早就忍受不了這種沉重的氛圍,趕緊起身回房間,“我回房間看書了。”

曲哲小聲道:“媽,我周末住同學家……”

“還住同學家,你家裏沒地方住嗎?是家容不下你是嗎?”林秀顏只要情緒不好,就特別咄咄逼人,無論旁人說什麽,她都會反應過激。

“不是……”曲哲只好耐心地解釋道,“快期末考試了,老師安排成績好的同學給我補習,所以周末去學習……”“你去你去,別理你媽。”曲逸豪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趕緊去。”

“那我出門了……”

他像是逃難似的背起包,鞋還沒穿穩,已經出了門。

一到周五,鬧市區也會比平時熱鬧很多,不少學生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着。曲哲走得飛快,在寒冬裏額頭上都滲出汗來,嘴微微張着,随着他的步伐小口小口的喘着氣。

已經快八點了,他遲到了近一個小時。他都不确定自己過去後,沈一卓還在不在那裏,會不會在等他。想到這裏,曲哲腳步又加快了幾分,很快便能看見桌球室。

——沈一卓站在那兒抽煙,手握球杆,看着桌上的戰況。曲哲急急忙忙地跑過去,站定在他旁邊,微微弓着腰大口喘氣道:“對、對不起……我……我來晚了……”

他過來的動靜立刻吸引了旁邊幾個人,上次喝酒那位一眼就認出了曲哲,笑着道:“喲,今天還帶球童啊?”

沈一卓抽着煙,眼見白球被撞擊而出,撞上別的球,都不等球徹底停下,他已将手裏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裏,已經提着球杆準備上場。

曲哲以為自己聲音太小,沈一卓沒聽見,他等氣順了些,稍稍揚聲道:“抱歉,我來晚了……”

沈一卓沒有理會他,全情投入地打球。倒是那個搭讪的小混混熱情地走上前,搭住曲哲的肩膀道:“都來兩回了,認識認識?出來玩還背書包啊,哈哈哈……”

曲哲怯懦地後退兩步,不知道如何回話。

對方全然無所謂,帶着他坐到一旁的沙發上道:“來來來,坐,大家都管我叫生哥,你也這麽叫吧……你叫什麽?”

“我叫……”“齊生,打不打?”沈一卓一杆全收,對手苦笑着搖了搖頭。

生哥聽見他的話,注意力頓時從曲哲身上挪開。他松開手站起身,朝着沈一卓走過去,邊笑邊道:“你今天不是不跟我打麽。”

“賭兩杆。”

“成啊。”

兩個人說來就來,服務員擺好了球,沈一卓立着杆,拿過桌邊的巧克粉擦着皮頭,示意生哥先開球。他們很快進入狀态,曲哲被晾在一旁,跟透明人似的坐着。

他在學校大多數時間都是這個狀态,無人問津。要說習慣,那肯定早就習慣了,可現在的場面又跟在學校截然不同——對方要是因他遲到而生氣,曲哲還會覺得正常,偏偏他臉上沒有任何的不爽,在曲哲走過來的時候,他連微微蹙眉都沒有。

就好似沒有看見他。

沈一卓的忽視,讓坐在一旁的曲哲倍感煎熬。

他已經讀懂了所謂“一杆”是什麽意思,眼見着沈一卓跟生哥已經打完兩杆,但仍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除了最開始生哥跟他搭話以外,在場沒人有興趣關心這個背着書包、活像傻子似的曲哲。

終于,沈一卓放下球杆,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走到曲哲旁邊坐下。他的雙眼仍然盯着球臺,他跟生哥下場之後,另外的人又上去接着打。

曲哲按捺不住地輕聲道:“……對不起,我遲到了……對不起……”

沈一卓目不斜視,拿起旁邊小桌上的煙,抽出一根遞進自己嘴裏。生哥正點煙,拿着打火機就過來了:“喲,等着我給你點煙啊。”

他将燃着的火湊過去,沈一卓突然叼着煙偏開頭了頭,似乎沒有要點的意思。

生哥嬉笑着看看他,又看看旁邊乖巧的曲哲,突然明白了是什麽意思。他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直起腰看向桌上人的揚聲道:“喝不喝酒啊?”

“可以啊……”

“那我去買,”生哥回過頭道,“你喝山城是吧?”

沈一卓點了點頭,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來,垂頭玩手機。曲哲在旁邊局促不安地看着他,這種詭異的忽視讓他猶如置身刀山火海,分分秒秒都很難捱。生哥走後,過了好一會兒,沈一卓才擡起頭,把手機收進口袋裏。他放松地靠着沙發,下巴略微仰着,煙在他唇縫中,随着他的動作輕微晃了晃。

那天晚上,沈一卓趴在床上,也是以這樣的神情叼着煙。

曲哲突然開竅了似的,抓過小桌上的打火機,遞到他面前。

“噠。”

火苗竄出來,他哆哆嗦嗦道:“我替你點……”

對方的眼神總算有了變化。他垂着眼簾看向他,沒有拒絕。火苗纏上白色的香煙,随着沈一卓的呼吸很快燃起橘色的光點。

他深深吸了一口,擡手将煙拿下,再緩緩吐出濃煙,輕描淡寫道:“下次失約,就不用來了。”

是的,兩個小時的忽視,兩個小時的煎熬,都是懲罰。

曲哲把打火機放回去,低下頭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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