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大巴搖搖晃晃，曲哲倚在窗子上看着外面飛馳而過的景色，幾乎要睡過去。林秀顏抱着一大堆東西，垂着頭，時不時看看曲哲，時不時嘆氣。

今天是大年初三，曲哲陪林秀顏回鄉下探望外公外婆。大巴要行駛九個小時，在他們下車之後還得換成破舊的三輪，最後在田埂上走上一個小時，才能到達外公外婆的住處。

他兀自猜想着，是不是沈一卓現在也在返鄉的路人，又或是跟大多數家庭一樣，跟長久不見的親朋好友吃吃喝喝，說着些無關緊要的話。大家必定會帶着羨慕看待他的父母，因為他那麽的優秀；親戚朋友家如曲哲這樣的小孩，肯定擡不起頭，但又會被他的氣質吸引着去親近。

思緒随着大巴起伏，不知過了多久，曲哲突然聽見耳邊似乎有非常壓抑的哽咽。他轉過頭，林秀顏把整張臉都埋在懷裏的東西上，肩膀微微抽動着，極力忍耐着哭聲。

“媽……怎麽了？”他壓低了聲音道，“怎麽了？”

“沒事，我就是……”林秀顏深深抽氣，盡力平靜道，“我就是覺得你妹妹怎麽……當初真的不應該送她去女校，你爸說怕她早戀，結果，結果……”

她緩緩擡起頭，手在臉上胡亂地擦了擦。

曲哲見狀，從随身的包裏拿出紙巾，塞進母親的手裏。他不太會安慰人，尤其是，父母在他們的面前，總顯得過分強勢，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哭泣。在他的記憶裏，可能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林秀顏表情猙獰地咆哮——她的性格大起大落，令人很難接受，好的時候非常溫柔，壞的時候一點小事都能點燃她的壞情緒。

一車的人都昏昏欲睡，沒人在意這對母子之間的談話。

曲哲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句話，他擡起手，想拍拍母親的背安慰一二，可又覺得難以下手。

林秀顏繼續道：“我就是覺得，今年怎麽那麽倒黴呢，我們家……”

“沒事的，”曲哲咽了口口水，垂着頭道，“會好起來的……”

如果他和沈一卓之間發生的事情，也跟着暴露，恐怕林秀顏會崩潰。這一刻他只有這個念頭。

做賊心虛般，曲哲小聲轉移話題道：“……外公外婆身體還好嗎？”

林秀顏拿紙巾擦幹淨眼淚，一邊擤鼻涕一邊道：“還行，聽你姨媽說還不錯。”

“嗯，這是給外公他們帶的麽？”

“是啊，難得回去一次……”林秀顏收拾着情緒，非常罕見地跟曲哲閑聊起來，“你這次期末考試進步挺大啊，是那個姓沈的同學給你補習的功勞吧，你就要多跟這種人來往……我記得聽你們老師說，還有人交白卷的，叫蔣什麽……”

“蔣昱昭。”

“嗯，就這種人，不要來往知道嗎……”

林秀顏大概也不想繼續思考曲小宇的事情——她至今也沒想出要怎麽告訴丈夫這件事，現在曲小宇正在初三的關鍵時刻，讓她轉學實在不是個好選擇。要如何制止也想不出個辦法，她除了郁郁寡歡，什麽都做不了。

母子兩久違地在車上聊了一陣，爾後便在漫長的車程中睡着了。

鄉下的風光不錯，這邊靠南，氣溫也要高一點。曲哲乖巧陪着外公外婆，聽他們唠叨着自己壓根聽不明白的方言，時不時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姨媽詢問了幾句近況後，拉着林秀顏去做飯。

所謂的回鄉探望到底意義在哪裏，曲哲不知道。

只因接觸得太少，外公外婆和姨媽，對他都說只是挂着親戚名號的陌生人。

他們在鄉下呆了兩天後就回了家，日子沒有任何改變，波瀾不驚地繼續。曲哲仍舊每天都去沈一卓家樓下看看，內心熱切地期盼着沈一卓出現，卻一次次失望。那些寒假作業似的文學作品，他都看完了，距離開學還有十天，漫長又孤獨。

“幫我開張卡，謝謝。”

“喏。”

曲哲又來了網吧，或許是這個時間不好，剛剛過了午飯時間，網吧裏人很多。他四處張望着找尋空着的電腦，最好是在角落裏，可一無所獲。在他終于找到一個空位後，猶豫着要不要上前時，空位旁邊的人似乎聽見動靜般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喲。”

又是蔣昱昭。

他好像跟蔣昱昭特別有緣分似的，總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遇見。

“嗯……”曲哲輕輕點頭，有些騎虎難下地拉開座椅，開機，輸入卡號密碼。

蔣昱昭随意地拉開耳機，露出一邊耳朵，目不轉睛地看着屏幕操作道：“怎麽都不打電話給我啊？”

“我剛從鄉下回來……”

“你這不是來上網了麽，怎麽不叫我一起？”

“我……”

“打游戲嗎？”

蔣昱昭仿佛知道這種追根究底的問題曲哲并不會回答，他只是單純地提問，也不求回答的又開始下一個話題。

曲哲搖搖頭，立刻意識到對方壓根沒有看自己，便道：“先不打了吧。”

“哦。”

他仍舊跟上次的流程沒有差別，打開浏覽器，再次找到《春光乍洩》的在線觀看，認真地看了起來。

這電影的基調充滿憂郁，即便看過兩次，他還是忍不住被鏡頭裏的氣氛所感染。他仍舊不那麽明白臺詞的意思，更不要說後面的潛臺詞，可他還是認真地看，試圖把每一個細節都記住。

就像記住那些字詞繁複又冗長的現代詩。

“又看這個啊。”蔣昱昭在打游戲的間隙裏，抽空瞟了一眼他的屏幕，“不是看過了麽？”

“嗯……”曲哲輕聲道，“就是想再看一遍。”

“哦。”

他注意到今天蔣昱昭沒有牽着他的大型犬，有些好奇地開口道：“今天，沒帶狗出來啊？”

“哈哈，再喜歡，天天跟着也會煩的。”

“嗯，是的。”

簡單一句話，讓曲哲的心一下子沉入水底。他天天跟着沈一卓，那沈一卓該有多麽煩呢？或者說，寒假像人間蒸發似的行為，他又怎麽沒想到，對方或許只是想避開跟他的相處。

若真是這樣，那麽毫無疑問的，他被讨厭了。

電影很快放完，蔣昱昭再次發出邀請，曲哲同意了。

他登上游戲，跟前次一樣跟在蔣昱昭身後，陪他做些七七八八的任務，在這期間，蔣昱昭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閑聊，語氣熟絡地像相處多日的好朋友。

“哎，往這邊，對啊，你放技能。”

“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之前我一直讓你買早飯啊。”

曲哲誠實地搖搖頭：“不知道……”

“你站到我後面，這個BOSS很兇的……”蔣昱昭道，“我就随口說的，誰曉得你真的去了。”

“哦……”

“你是不是還挺讨厭我啊，哈哈。”

“沒有。”

“天天使喚你你都不生氣，脾氣真好。”蔣昱昭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樣子道，“你這個人是沒脾氣，還是沒骨氣啊。”

曲哲沉思幾秒後道：“可能都沒有吧。”

“你這話說得就挺有脾氣的。”

“……我要死了。”曲哲正想着如何回答，屏幕突然一閃，他被BOSS的大招擊中了，角色倒地，飄出複活提示。

“靠！”蔣昱昭急急忙忙地操作，“你怎麽那麽弱啊……”

“對不起……”

“算了算了，你先別複活，我馬上打死他了！”

聊天被突發情況中斷，曲哲側過頭看着蔣昱昭的屏幕，順帶看見他手忙腳亂的模樣，霎時覺得有點好笑。

真正相處起來才發現，外表看起來更具有威懾力的蔣昱昭，其實很好說話。他不會讓人很尴尬，雖然有點自說自話，但又不那麽令人反感。

結果蔣昱昭還是沒能扭轉局勢，兩個人一起複活回了城裏，蔣昱昭摘下耳機，沖吧臺招手道：“服務員！兩瓶可樂！”

“……我不用。”

“請你喝你就喝，算你之前給我買早飯的跑腿錢了。”蔣昱昭無所謂道。

“那……謝謝。”

“哎你這麽客氣搞得好尴尬，沈一卓那套就別學來了吧。”蔣昱昭轉過臉，挑眉道，“他真的很虛僞——”

“……”曲哲躲開他直勾勾地目光，“為什麽老提沈一卓。”

“因為你跟他……”蔣昱昭微妙地停頓，“很熟。”

“……”

“不是麽？”

“還好。”曲哲的聲音小得難以聽清，他想避開跟任何人提起沈一卓。但事實上，包括他母親在內，能夠經常看見他的人，都知道他和沈一卓關系密切。

非常的……“密切”。

服務員拿着兩瓶可樂過來，蔣昱昭拿起桌上的錢包付了賬，接着道：“你喜歡沈一卓對吧。”

曲哲沒說話。

蔣昱昭戲谑地看着他的側臉，可以想象到曲哲此刻心裏掀起地驚濤駭浪，他狡黠地接着道：“大家都很喜歡沈一卓，可我特別讨厭他。”

“……為什麽？”顯然，曲哲松了口氣。

“因為他真的很虛僞啊……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難道大家都看不出來那種令人惡寒的笑容全都是裝出來的？優等生我見得多了，他是最惡心的一個。”

“沈一卓不惡心……”他無力地反駁道。

“行吧，那不惡心呗。”蔣昱昭無所謂地聳聳肩道，“反正跟我沒關系……快點跟上，再刷一次，這次別死了啊。”

“嗯、嗯。”

“等下我請你吃飯吧。”

“為什麽……”

“不為什麽啊，請你吃飯就請你吃飯，哪兒那麽多為什麽。”

“我得回家吃飯。”

“你幾歲啊，少回去吃一頓會挨打嗎難道。”

“……”

“想吃什麽？”

曲哲想了想道：“吃面吧。”

“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