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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後淩淩便在中軍帳中安置了下來。
他一直十分安靜,不被喚到時便乖乖跪坐在角落裏淩松特意給他備下的軟墊上,以至于淩松常常竟不記得帳中還有另外一個人。
然而同時他又矛盾地很貼心,只要在他身邊,淩松從來不用擔心舉起杯子時沒了水或者提筆批文時缺了墨。甚至有一天淩松像往常一樣沒個正形地癱在案前翻開話本向後一靠時,後腰竟然夠上了一個軟硬适中的墊子。
淩松:“……”
淩松竟有種在環境酷烈的北地被當成精貴的大少爺照顧的荒謬感。
但是淩淩把這一切做得自然而然又悄無聲息,沒有半點要借此邀寵或請賞的意思。淩松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就默默地縮在角落的陰影裏,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讓淩松即使想要開口也不知該從何說起,總覺得自己在欺負人一樣。
他本意并不想讓淩淩做這些雜事,那樣陰差陽錯的一夜後,他把對方撿回來還親自取了名字,淩淩的性子又實在惹人憐惜,他便常常忍不住要對對方更好一些,甚至想到了更加長遠的地方——等到回都城之後帶回府中安置好,像個小公子一樣寵着也是沒問題的。
卻不想自己先被當大少爺一樣伺候了。
不知道如何開口,淩松幹脆用實際行動解決問題。于是下一次淩淩跪坐在案幾旁想給他添茶時,便被抱着腰直接坐到了将軍身前兩腿間,被指使着幫忙翻書。
淩淩整個人都僵硬了。
淩松這次沒有輕易放過他,揉了揉他的頭發問他識不識字,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說自己看得太久眼睛累了,讓他幫忙讀一節。
淩淩倒也沒有對堂堂将軍私下偷看套着正經封皮的話本發表什麽意見,只是磕磕絆絆地讀完了一節美人以身相許還恩義,耳朵又忍不住悄悄紅了。
将軍的下巴總是無意識地蹭過他的頭頂,癢癢的讓人忍不住想發抖。
他讀完一節喉嚨有些幹,淩松便擡手續了茶,把杯子送到他唇邊,看他低頭抿了一小口才肯拿開。
淩淩沒忍住竟往他懷裏縮了縮,這下連側臉都好像要燒起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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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淩松再讀書時,淩淩便悄悄躲遠了些。
只是看見桌上的茶杯空了,淩松又沉浸在情節中應該暫時注意不到自己,又猶猶豫豫地蹭了過去。
沒想到他剛剛來到近前,淩松便放下了手上的書卷,笑了笑向他招招手。
淩松在外人面前其實很少笑,總覺得已經沒什麽可開心的事情。遇到淩淩之後,在對方面前他笑得次數比這些年加起來還要多,一開始是擔心吓到對方,努力想展現出和善的形象;後來是覺得淩淩實在可愛,看着便忍不住讓人想要揚起嘴角。
淩淩僵着身體但還是乖乖地被他攬進懷裏,發着抖又被揉得紅了耳朵。
雖然平日裏喜歡随手調戲一下淩淩,但是淩松再也沒有真正抱過對方。
他沒辦法忘記導致兩人相識的那個堪稱慘烈的夜晚,即使淩淩性子溫柔隐忍不會怨他,只是身體接觸時總有些害怕地想要縮起來,他也沒辦法不唾棄趁人之危的自己。
再者和淩淩接觸日久,他越發覺得對方溫順貼心的舉止下,實有不可攀折的風骨。他想起那天被縛在刑架上咬破了嘴唇也一聲不吭的淩淩,更加感覺當初的自己禽獸不如。
對方半張清俊的容顏蒼白而虛弱,漆黑如墨的眼底刀鋒般冷冽的微光一閃而逝卻從未熄滅,那一刻的将軍看着這樣的淩淩,竟難以自抑地想起遙遠記憶中某個已經模糊了的身影。
愧疚與憐惜始終如附骨之疽般纏繞着淩松,不過兩個人保持着一段距離的相處竟也意外的和諧。等到他已經漸漸習慣房間裏有另一個身影存在,淩淩被輕輕環抱住的時候也不會再全身僵硬,日子已經到了元宵。
這場仗拖了太久,元宵之前是趕不上回都城了。
圓月如盤,高高地懸在遙不可及的夜空。
沒有餡料,炊事官不知怎麽竟也弄出了幾個顏色還挺好看吃起來卻淡而無味的圓子充作意頭,兵士們高歌歡呼着圍着火堆就着圓子下酒,吵吵鬧鬧中竟仿佛也有了些團圓的氣氛。
淩松想起估計仍在帳篷中乖乖呆着、跪坐在軟墊前等着他回去的淩淩——軟墊是發現青年總是溫順地垂着頭跪坐着,初春地上還有些涼,恐薄薄一層地毯會讓他寒氣入體,特地射了只野狼剝了毛皮令下屬制成的——于是便令副官送過去一碗元宵。
淩松此刻心情其實十分悵然——不如說每年這個時候他都不太開心。
他溫柔可親、才情橫溢的舊友一家在多年前的這個夜晚被判謀逆抄家,株連九族。而就在那之前的幾日,他們還相約元宵之後要去郊外的春溪邊踏青。
那夜的火光映亮了皇城的半邊天,也讓他至此之後再也沒有辦法在同一片天空下擡頭仰望那圓如玉盤的月亮。
他總會忍不住想起它被血色染紅的樣子,每每心頭悵痛無法自抑。
幸而自領兵戍邊之後,他常常也不必回都城過節了。士兵們因為此事偷偷發牢騷的時候,他心裏竟是稍稍松了一口氣的。
他實在不敢想起那個人了。每想起來一次,他都以為自己要死掉了。
為什麽死掉的不是他呢。
想起那天晚上喝醉得厲害弄得淩淩可憐兮兮的教訓,淩松今夜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沾太多酒水。
然而饒是如此,他本就愁腸殢酒,再加上軍中的幾個直系下屬又一輪接一輪地敬過來,待到散席時也有不免幾分神智迷蒙。
被扶着進了帳篷,一雙柔軟冰涼的手接過他小心地攙扶着安置在塌上。有人拿蘸了溫水又擰幹的毛巾細細地幫他擦臉,幫他脫下靴襪,解開領口的扣子脫下外衣,再妥帖地放平在床上,蓋上毯子掖好了被角。
被這樣妥帖地照料了,半醉半醒的淩松幾乎要在這樣舒适柔軟的感覺中直接睡了過去。然而他畢竟心中仍墜着沉重往事難以忘懷,忍不住掀開眼簾看了看正照料他的人。
半張臉猙獰半張臉清俊的青年迎上他的目光,竟是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安撫一般的笑意。
淩松看着這個笑容,竟然怔怔地出了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那人纖細的手腕,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拉過來。潔白的毛巾從淩淩手中脫落,掉在地上沾上了細小的塵土和沙粒。
被拉上床之前,淩淩竟然還來得及低下頭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毛巾。
雖然把淩淩拉上了床,淩松卻似乎并沒有什麽要對他做些其他事情的意思。只是握着他的手腕,動作很輕地把他讓到了床榻的裏側空出來的那一邊位置,掀開被子拍了拍那一塊地方,示意對方躺進來。
淩淩似乎有些驚訝。他被直接拉上床的時候沒有顯示出什麽驚恐的樣子,只是一直發着呆一般愣愣地任淩松動作。直到此時才仿佛回過神來一般小聲道:“将軍,小奴還未洗漱……”
“嗯?”淩松現下不太清醒,但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字眼,當即冷聲道,“你說什麽?”
淩淩被他這麽一吓當即面露惶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麽,試探地重複道:“将軍,我、我還未洗漱……””
淩松面上的郁色消散了些,但依然沒有回答,只是睜着一雙映着燭火微微發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淩淩被他看得耳朵微微紅了起來,又覺得這樣直接跨過将軍去洗漱實在太過逾矩。兩個人就這樣僵持着面對面互相看了一會兒。
直到淩松慢慢開始感覺有些不耐煩了,皺了皺眉突然坐起身來。
淩淩被他這個動作吓了一跳,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淩松卻只是有些不滿地一伸手将他扯進了自己懷裏,強行将懷裏這具有些僵硬的身體拽過來一起裹進被子裏,一揮手打出一道真氣滅了燭火。
“睡覺!”感覺怎麽這麽麻煩的淩松撇了撇嘴,拉好被子蓋住兩個人,很敷衍地拍了拍被他強行攬在懷裏的青年,像是在安撫什麽不聽話的小嬰兒一樣,動作卻依然下意識地放得很輕。
一片黑暗中,安心地抓着自己認為的最重要的寶物入眠的将軍并沒有發現,被他摟在懷裏的青年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用十分溫柔的目光注視了他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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