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前世謎團【9】

雨勢不減, 愈下愈烈。

葉長箋不知行了幾裏地,也不知身在何處, 周圍景致蕭條索然。

他腳下一個踉跄, 四俯八叉地摔倒在泥地裏,雨水、污水、泥漿皆湧入他眼耳口鼻。

他吃力地翻了一個身, 仰面朝上,大雨傾斜而下,“啪啪”地打在他臉上生疼。

密密麻麻的雨簾下,他的眼前開始閃過晏無常與白夜心的幻影。

他凄然地笑道,“老四, 老五。”

曾經信誓旦旦說好肝膽相照,患難與共,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會保護好風鈴夜渡每一個人, 到頭來不過一場笑話。

酒意上湧,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葉長箋……葉長箋……快走……快走……”

耳邊傳來焦灼的呼喚聲, 葉長箋使勁睜開了眼,看到了一身是血的白無涯,他臉色蒼白,身形消瘦, 傷痕累累,原本華貴的雲紋白袍也變得褴褛不堪。

葉長箋連忙坐了起來,伸手去抱他, “你受傷了?”

手伸出去就探了空, 白無涯的身影逐漸模糊, 他焦急地喊道:“快逃……葉長箋,快離開這裏……”

“逃?”

能逃到哪裏去,他葉長箋的字典裏從來沒有逃這個字眼。

他嗤笑一聲,一定是太思念白無涯,以致産生了幻覺。

他是神仙,高高在上,連四大魔獸之首的畢方都奈何不了他,怎麽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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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長箋掙紮着爬了起來,裏衣與傷口黏在了一起,稍一動作便撕扯傷口,他撇了撇嘴,繼續往前走去。

天色一直未晴,陰雨連綿。

餓了便打野兔吃,渴了仰頭喝雨水,倒也活得自在,只是心裏空蕩蕩的,缺失了一塊。

這日行到了一處,陰氣極重,他看到路碑上仿佛用血刻上去的三個大字【白骨嶺】

白骨嶺據說也是千萬年前仙魔大戰遺留下來的戰場之一,怨氣終年不散,每到夜晚便是群魔亂舞聯歡會,煞是熱鬧。

肋間的傷口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他盤膝坐下,靜靜修煉。

修仙世家的弟子以為他剔除了魔骨便成一個廢人,殊不知他一身血肉都極為特殊。

“葉公子……葉公子……你快走……快走……”

葉長箋睜開了眼睛,奇怪地看向某一處,他站了起來往那走去,月華下,黑霧漸漸成型,露出了一張俊秀熟悉的臉,那人緊閉着雙眼,眼眶留下一行血淚。

葉長箋道:“雲越影?”

雲越影焦聲道:“葉公子,你快逃……快逃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身影也越來越模糊,葉長箋知這是他的魂魄即将消散。

葉長箋連忙問道:“發生什麽事了?是誰殺的你?”

雲越影斷斷續續道:“四大修仙……世家告到了上神那……派了許多……天兵來聯手讨伐……你……快逃……快逃……”

葉長箋大聲叫道:“究竟是誰殺了你?”

“快逃……你快逃……”

他的聲音幾不可聞,最後消失在塵埃中,灰飛煙滅。

====

雲斂衣看着被送回來的修仙弟子,一個個皆是缺胳膊斷了腿,已成廢人,氣得渾身發抖。

上天有好生之德,雲山修持心宗,殺性不重,慈悲為懷,他本欲放葉長箋一條生路,誰知他竟咄咄相逼!

徒山醫宗的弟子裏裏外外,進進出出,忙得焦頭爛額。

雲水之遙的校場上聚集着四大修仙世家最為精銳的弟子。

他們頭上皆勒着一條白色的抹額,他們是雲水之遙的敢死隊,衆人心下皆知,此一行,生死參半!

雲斂衣沉聲喝道:“自古正邪不兩立,葉長箋與魔為伍,傷我同門,與我雲水之遙血恨似海,不共戴天!拯救天下蒼生之要務已迫在眉睫,凡我四大世家弟子,出手共誅魔頭!”

四大世家的弟子逐一念起門訓。

唐門劍宗的弟子齊聲喝道:“斬妖除魔,劍祭天下!”

雲山心宗的弟子齊聲喝道:“降妖伏魔,道濟蒼生!””

蕭氏丹宗的弟子齊聲喝道:“滅魔去邪,丹心證道!”

徒山醫宗的弟子齊聲喝道:“伏魔衛道,懸壺濟世!”

唐雪冷聲問道:“此戰,有死無生,四大世家的弟子們,你們怕不怕!”

衆人山呼應道:“不怕!”

一個弟子匆匆跑了過來,低聲道:“宗主,門下弟子來報,葉長箋正往白骨嶺方向去。”

唐雪道:“劍宗弟子!”

“在!”

“拿起你們的佩劍,為天下蒼生而戰!”

“是!”

數千修真弟子浩浩蕩蕩地趕往白骨嶺。

葉長箋自從知曉了四大修仙世家欲大動幹戈地制裁他,便在白骨嶺中留了下來。

黑雲壓城。

他随意地擡頭一瞥,淡淡道:“總算來了。”

葉長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了起來,遙遙望去。

他看着眼前與白夜心年歲相近的弟子們,心念電轉。

老五與你們同齡,卻不為本家所容,處處受到欺侮,山窮水盡之下逃到了傳說中的魔窟,他每日勤奮修煉,平日裏也不得罪于人,卻被你們害死了。

你們與老五同歲,這個年紀明明該是調戲小姑娘,放紙鳶,捉田雞的時候,卻被逼的一個個身先士卒。

是你們先要殺我。

他這樣想着,雲斂衣的讨伐口號也說完了。

“你恨嗎。”

鬼魅般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誘惑着他。

“我能幫你在頃刻間殺光他們。”

“你能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

“到那時,三界任你為所欲為,再也不會受到非議。”

“只要你接受我。”

葉長箋淡淡道:“滾!”

鬼魅般的聲音喑啞地笑了起來,“你別後悔。”

“滾!”

雲斂衣以為葉長箋在同他說話,氣憤難當,“葉長箋,事到如今,你還不知悔改!”

“你以為你一人能抵擋住千軍萬馬嗎!”

葉長箋道:“別說廢話了,放馬過來吧。”

衆人對他有所忌憚,一時凝滞不前。

驀然間,金光大盛,從天上降下一道道披着甲胄的冷冽身影。

“葉長箋,你自堕魔道,奉上神命,捉你歸案,聽候發落!”

為首的一個天兵如是說道。

葉長箋伸長脖子逐一打量他們。

“你在看什麽?”

葉長箋道:“白無涯呢?”

天兵道:“他雖貴為上神,卻處處包庇你,與魔為伍,天道也不會放過他!”

他的話讓葉長箋心下漏了一拍。

上神。

開天辟地之四大上神,吸收天地精華孕育而生,掌管四柄誅仙神劍,身份無上尊貴。

葉長箋道:“你們把白無涯怎麽了?”

天兵道:“他被關押在斬仙臺上,擇日處斬。”

葉長箋心亂如麻,他又望了一眼視死如歸的修真弟子們,高聲道:“你們放了白無涯,我任你們處置!”

天兵道:“你束手就擒,與我們同回上界,天道自有定奪!”

“好。”

天兵走了過來,為他戴上三十六道天罡伏魔鎖鏈,封印他最後的靈力。

最後一道伏魔鎖鏈扣上,他完全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

此時,人群中,不知是誰高聲喝道:“葉長箋,你砍去我師兄手腳,讓他徹底成了一個殘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好狠毒的心,納命來!”

這似是一道口令,他的話音一落,鋪天蓋地般的箭雨落了下來,萬箭齊發!

葉長箋心想,現在死了也罷,只是沒能見白無涯最後一面。

他閉了眼睛,箭失卻遲遲沒有落到他身上,他疑惑地睜開了眼。

“小葉子……”

沈默情對他邪氣一笑,以身作盾擋下了這致命一擊。

葉長箋愣在了那裏,沈默情緩緩向他倒了下來。

他連忙伸手抱住他,跪坐在地。

“老二……”葉長箋喃喃道,他想伸手拔下沈默情背上的箭失,但是看到上面的符文收回了手,蕭氏丹宗的絕殺,九天黃金箭,中之即死,灰飛煙滅。

一旦拔下,便是加速他形神俱滅。

“老二,你怎麽會,你怎麽會在這……”

沈默情咳嗽了幾聲,顯然大病未愈,溫柔地笑道:“你走的太快……我跟不上……”

“老二,你別說話,我帶你回風鈴夜渡,讓師父救你……”

葉長箋伸手擦掉沈默情嘴裏吐出來的血,卻越擦越多。

他想抱着沈默情站起來,可一動,手上腳上的伏魔鎖鏈便啓動,嵌入他血肉一寸,抽去他的力氣,葉長箋急忙擡頭對天兵道:“你解開我的鎖鏈,讓我把他帶去救治,我不會逃,我真的不會逃!”

天兵的眼裏不含任何感情。

沈默情口噴鮮血,斷斷續續道:“別……求他……”

“我……活不成了……”

葉長箋的眼淚撲撲而下,驚慌失措道:“老二,別說話……別說話……”

他懷中的沈默情漸漸消散,從雙足開始一點點化為齑粉。

沈默情努力地擡手想要觸碰他精致的眉,卻只滑過了他的眼角,一道血跡擦在了葉長箋的眼角旁,沈默情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真漂亮……我的……小葉子。”

他的手垂到了地上。

葉長箋不敢置信地大聲叫道:“沈默情,沈默情!”

已無回響。

“沈默情,沈默情!”

“啊啊啊——”

葉長箋抱着沈默情的屍體嚎啕大哭,精致漂亮的臉上悲痛欲絕。

“沈默情,沈默情,啊,啊——”

泣不成調。

整個白骨嶺都回蕩着他凄然的哭聲。

所有人都冷眼看着。

四大修仙世家的弟子。

天兵天将們。

沒有人會超度沈默情。

他已魂飛魄散,三界裏再也沒有沈默情這個人,這個靈魂。

直到葉長箋停止了哭聲。

蕭氏丹宗的宗主冷聲道:“趁現在,動手!”

成千上萬支箭失密密麻麻地向葉長箋襲來。

那道魔魅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現在的模樣,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你想得到力量嗎。”

“你恨嗎。”

我恨。

那道聲音嘶啞地笑了起來,“接受我。”

葉長箋用下巴輕輕摩挲了沈默情的臉,彎起嘴角。

心跳劇烈,血脈偾張,他能聽到自己血管裏液體流動的聲音,血管裏有東西欲将破體而出。

他聽到了許許多多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音。

“我好痛苦……”

“我好恨……”

“殺光他們……”

“殺……”

三界之中,所有怨靈、魔靈、生靈生前所遭受的苦難悉數施加在他身上。

葉長箋突然仰天長嘯,聲震四野。

啊啊啊啊——

剎那間,一道沖天的魔氣直聳九霄,風起雲湧,浪海翻騰,三界所有妖邪魔靈紛紛歡呼、臣服、跪拜。

滾滾濃烈的魔氣夾雜着無數怨靈、鬼魂哀嚎、尖叫、笑聲從陰司裏呼嘯而來,悉數打碎了箭失。

葉長箋眼角泛紅,額間一朵血色蓮紋若隐若現,他的容貌魅惑妖冶,勝過任何一個修習媚道的妖。

雲斂衣沉聲道:“他入魔了。”

唐雪臉色煞白,握緊了手中之劍,咬牙道:“現在萬箭陣、散魄劍、玄天清心咒也沒辦法殺了他。”

無需葉長箋再啓動法陣,無需他再擲出五方招陰旗,他的身後,已經列滿了殺氣騰騰,面無表情的陰兵陰将。

花飛雪、虞初一、殷天星、殷天月、晏無常五人立在軍隊前首。

他們的眼眶裏不再有黑色眼珠,皆是一片白芒,全身上下布滿黑色的鬼王圖騰。

束縛着葉長箋的三十六道天罡伏魔鎖鏈悉數破碎。

懷中已空無一人。

烏雲滾滾疊将上來,電光連閃,“咔啦啦”,一道道五行天雷直降而下,修真弟子的哀嚎聲還未出口,便被天雷打得魂飛魄散。

葉長箋緩緩站了起來,不似這個人間的陰冷聲音響起。

“鬼兵隊。”

“在!”

“碾碎他們,一個不留。”

“是!”

葉長箋的屠戮軍隊開始屠殺。

他含笑看着雲水之遙的人越來越少,看着年幼稚氣的修真弟子被撕碎。

一個弟子咬牙提劍沖将上來,他斷了一條手臂,神色不改,刷刷刷沖葉長箋急刺。

葉長箋不疾不徐地躲閃着,語調微微上揚,“唐門劍宗?”

“你以為你們的散魄劍法舉世無雙麽?”

他輕輕說着,笑了。

“井底之蛙。”

蛙字一脫口,劍宗弟子已被葉長箋用一根樹枝由頭至踵,劈為兩半。

他左足踏在劍宗弟子屍體上,問:“你們求饒麽?”

劍宗弟子“呸”了一聲,斥道:“唐門劍宗,絕不求饒!”

葉長箋緩緩向他們走去,一個個劍宗弟子倒下。

“徒山醫宗?”

他看着這些與浴紅衣年歲相似的少女,笑了。

“怪只怪你們修仙,記得下輩子來風鈴夜渡。”

女弟子倔強地怒視他,“要殺要剮随你的便!”

葉長箋道:“你和劍宗弟子一樣,還算有些骨氣,我不折磨你。”

他從腰帶裏拿出一片蒼嫩竹葉。

女弟子憤怒的眼眸裏,映下這最後的翠綠。

一葉封喉。

他走到戰場中央,“蕭氏丹宗?”

他的嗓音冷至冰點。

“你們該死。”

葉長箋輕輕一擡手,熊熊烈火騰地驟起,将這些修仙弟子慢慢地、活活地燒死。

這場滅世業火,他們無法用大雨澆滅。

血流成河,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殷天月單膝跪地,道:“主上,末将辦事不利,仍有漏網之魚。”

此時此刻的葉長箋已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修魔弟子,他渾身的霸道氣勢震懾着她的神經。

殷天月無法遏制地顫栗着。

葉長箋笑道:“是嗎。”

殺了她。

他聽到耳邊有人這樣說。

葉長箋眉宇間的暴戾之色一現即隐,他揮了揮手,“你們回陰司吧。”

葉長箋揮散鬼兵隊衆人。

這一戰,重挫四大世家,大部分天兵天将都被挫骨揚灰,剩下的天兵逃回天界。

葉長箋神色淡漠,召喚應魔龍,回到風鈴夜渡。

他一頭鑽進酒窖,喝得酩酊大醉,聽到有人在耳邊喊他。“葉長箋,葉長箋……”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一身是血的白無涯放了什麽東西在他額頭上。

溫暖至極。

葉長箋道:“你還好嗎。”

“他們殺了老二,我不是故意要入魔的。”

白無涯金色的眼眸望着他,滿含悲傷。

葉長箋伸手去觸碰他,卻碰了一個空。

白無涯消失了。

他嗤得一聲笑,“他媽的,又做夢。”

葉長箋取了一些沈默情生前的衣服,走到後山墓園,在白夜心的墓碑旁立了沈默情的衣冠冢。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葉長箋淡淡道:“我知曉你不想回徒山,這裏才是你的家。”

他為沈默情立了碑,【風鈴夜渡摯友沈默情之墓】

“他們殺了你,我讓無數人為你陪葬。可是對不起,只能到此為止了。你放心,我馬上去陪你。”

他曾經說過,風鈴四秀永遠是風鈴四秀,少一人都不行。

魔神即将與他融為一體,他已快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智與嗜殺之心。

葉長箋的身後站着野渡舟老、浴紅衣、東方致秀,與風鈴夜渡的門人,這些人在他的眼裏已看不出原本樣貌,悉數變成紅色肉球。

他轉了身,對着野渡舟老淡淡道:“師父,徒兒不孝,您的恩德,此……徒兒恐怕永遠也報不了了。”

世間最不孝,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野渡舟老意味不明地望着他,神情悲憫。

浴紅衣哽咽道:“師兄,你別做傻事。”

葉長箋道:“他們不會放過你們的,我不放心。”

無數的血粒子從他體內飛了出去,散落在風鈴夜渡的每個角落。

他要為風鈴夜渡設置一個固若金湯的防禦堡壘。

悠揚婉轉的歌聲響了起來。

葉長箋輕輕地唱着歌,所有風鈴夜渡的人都睡了過去。

葉長箋緩緩走了出去,離開風鈴夜渡。

等待他的是三位上神與懸浮在空中的三柄神劍。

葉長箋淡淡問道:“白無涯呢?”

青龍上仙道:“他不想見你。”

是了,白無涯接二連三地讓自己不入魔,可最後還是讓他失望了。

聽青龍的意思,白無涯應該已經沒事。

葉長箋微微一笑“無妨,反正再也見不到了。”

他嘴角噙笑,閉上眼睛,慷慨赴死。

一攏紅衣,精致張揚,風華絕代。

意識漸漸消散的那一刻,他聽到有人傷心欲絕地喊他的名字。

“葉長箋!”

他奇怪地睜開眼看去,遍體鱗傷的白無涯跌跌撞撞地朝他的方向奔來,他急忙喊道:“你別過來!”

誅仙劍陣下,沒有活路。

白無涯向來清冷的臉上泫然欲泣,毅然地朝他撲來。

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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