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老虎
小魚從未見過有人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說出這樣的話,尤其,這人還生得一副風雅端素之貌。
她哼道:“大齊的狀頭竟也說這樣的話,小心給人聽了笑話。”
林昇不以為意,他信步走到架子前,略微俯身,湊近了些看:“這些柿子,四妹妹是打哪兒弄來的?”
小魚微微變色,眼睛一轉道:“自然是從樹上摘來的。”
林昇的語氣漫不經心:“咱們這兒方圓五裏可都沒有柿子樹。”
小魚抿嘴,又見他回眸意味深長道:“母親知道?”
小魚一個激靈,咬咬牙,甜甜地喊了他一聲“二哥”。
林昇卻只顧把玩着那些新鮮柿子:“怎麽?”
“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透露出去,尤其是娘親那兒。”
林昇哦了一聲,又道:“那我能有什麽好處?”
小魚險些就沒忍住要沖過去踹他一腳。
“二哥是世間一等一的好人,肯定會長命百歲。”
林昇點點頭:“不知四妹妹打算給二哥這個大好人什麽好處?”
小魚一口氣湧上來,差點背過氣去,卻又怕他真的去告訴闵氏,唯有打破牙齒活血吞,頓了頓,強笑道:“二哥想要什麽?”
林昇:“妹妹弄這些是要做柿幹吃?”
小魚不知他問這個是要做什麽,正有些迷惑,卻聽他道:“到時候這些做好的柿幹都歸我,你看如何?”
她呆若木雞,伸手指了指自己:“那我吃什麽?”
林昇:“妹妹方才都說為兄是世間一等一的好人,你若肯開口求我,我自然是——無有不應。”
小魚呆呆地看着他不說話,心中卻想,此刻她手中若有一把刀,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插到他腦門上。
林昇拿了個柿子,撩起袍子悠哉悠哉地坐下。
巧蓮正在那兒暗暗感嘆二公子風姿出衆,連吃柿子都那麽好看得體,一轉眼卻見自家小姐跟吃了火.藥似的直瞪着他,不禁猛然一個哆嗦。
小魚最終還是忍痛答應了林昇的要求。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可也無可奈何。
實在是某人臉皮厚比城牆,仗着她忌憚闵氏就肆意拿捏她。
還大齊無雙士呢,占一個小女孩的便宜,而且是自家妹妹,真是……臭不要臉!
此刻,小魚正站在凳子上挂高處的柿子,見林昇大大方方地坐在旁邊,一派怡然自得之相,她的牙咬得越發緊了。
“小姐,不如讓我們來吧,小心摔着了。”巧蓮、巧心都在底下緊緊扶着,卻還是很不放心,畢竟,小魚的腿腳這段日子裏已經傷了兩回了。
“你們兩個人扶着凳還能摔着,我是缺胳膊還是斷腿不成?再說就這麽點高,根本不妨事,”小魚滿不在乎地沖她們揮揮手道,“你們自忙自的去,不用管我。”
她在那兒挂着柿子,林昇忽然慢悠悠地道:“說來蹊跷,前幾日我坐車經過陳家那個胡同口,遠遠看到一人,竟和四妹妹生得很像……”
咕咚一聲,小魚手裏的柿子突然掉到了地上,徑直滾到了林昇腳邊。
陳家,指的就是京城賣冰糖葫蘆的那一家。
巧心忙道:“怎麽了小姐?”
林昇的目光,一錯不錯地望着女孩微微泛白的臉。
“興許是二哥看錯了,小魚這幾日……可都乖乖地待在府裏。”她低下頭,偷偷捏緊了裙邊。
事實上,她的确是偷跑去了陳家。自從上回無意中得知那九姑娘給華陽公主和采花賊害死的真相,她總是會忍不住地想起她。
偶爾發夢都會看到她賣冰糖葫蘆的時紮着雙辮兒的樣子,記得她嘴角似乎有個小小的渦,甚至于……夢醒時,心口還會有些隐隐作痛似的。
小魚後來,私底下去過陳家四回。
這九姑娘陳九宜,除了父兄以外,還有一位極疼愛她的姥姥。她遇害以後,老人家把眼睛都給哭壞了,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她看到那個滿頭銀發的老人,把一雙紅色的小布鞋抱在心口,兩眼無神地望着院子。
有時候,又會突然忘記了一切似的,一疊聲地喊着“九兒”“九兒”,發覺沒有人應她,才會想起來,然後失魂落魄地嗚咽。
那時候,小魚既感到難受,又在內心深處羨慕起陳九宜。
世上有一個這樣無條件疼她愛她的人,多好。
林昇的目光落在她泛白的指尖上,沉默片刻,忽然一笑:“那應該是我看錯了。”
小魚下意識擡頭去看他,見他嘴角雖然有笑,眼裏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他眼中的顏色,比他身後的夜色還要黑沉,令她不由自主地心口一顫。
林昇彎下腰,撿起了那個柿子,然後走到她跟前,拉過她的手,把柿子放在她的掌心之中。
小魚站在凳子上,便比他略高些,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眼睫在臉頰上投下的陰影。
她頭一回發覺,他的眼睫竟生得如此長而密。
林昇擡眸,見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且面帶惶惑,有幾分呆然似的,不禁又覺得……有幾分手癢。
他袖子一動,她就立馬察覺了。
也不知是之前吃虧次數太多了還是怎的,小魚現在對此事反應尤其靈敏。
她一拐身子,偏了偏頭,卻不料這一動,竟讓凳子一抖,一下子連人帶凳子都往旁邊倒去。
原先巧蓮、巧心在林昇走近時,就往旁邊退開了一些,這會兒根本沒有人扶着凳子。
小魚吓了一跳,驚呼了聲“二哥”。
林昇目光閃爍了一下,随即伸出手,輕而易舉地勾住她的腿,将她騰空攬住。
凳子砰地一聲砸在地上,巧蓮、巧心都低呼出聲,小魚被聲音吓着,忙不疊地攀住了他的肩膀。
小魚直起腦袋望向他。
此時此刻,他的手臂攬在她雙腿上,令她高出了他大半個頭。
兩人靠得這麽近,呼吸難分彼此。
他的手臂和手掌,都格外燙人。
小魚只要一低頭,就能看到這雙令她莫名害怕的眼睛。
他的五官,融化在夜色之中,蒙着一層薄紗,變得朦胧難辨。
唯有那雙眼睛,冷幽幽的,就像老虎的眼睛。
小魚想起當年,那個北翟的人牙子曾經在大籠子裏關了一只白虎。
白虎的眼睛是寶石般的綠,深邃美麗,卻又疏離冷漠。
雖然顏色不同,卻與眼前的這雙眼睛,莫名地相似。
“吓傻了?”他道。
小魚回過神,又瞪起他來:“我才不傻。”
聲音卻沙沙的,隐約有幾分哭腔。
林昇輕嗤了一聲,仿佛是笑她沒用。
小魚擡起手就想捶他,卻給他一把握住了拳頭,随後就聽他道:“時辰不早,四妹妹該歇息了。”
巧心給林昇輕飄飄地瞥了一眼,竟一下就心領神會,只屈膝道:“這兒由奴婢們善後,小姐還是早些就寝為好。”
小魚一怔,嘴巴一張要說話,卻突然被一個柿子塞住了嘴。
她瞪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就給人打橫一抱,往前而去。
“嗚嗚……”
林昇腳步一頓,聲音淡淡道:“你再亂動,信不信——”
他話說一半,懷裏的人就乖巧下來。
她嘴裏還塞着柿子,腮幫子也鼓得跟包子一般,唯有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若是沒有柿子倒罷了,嘴裏塞成這樣,怎麽都顯得可笑。
林昇嘴角一動,不再看她,抱着人徑直便往屋裏去。
翌日天才亮時,羅居正就到了刑部,卻沒想到,林昇到得比他還早。
林昇看到他時,也頗有些意外。
畢竟一連數日,羅居正都是踩點到的刑部。
他這段日子夜夜宿在長樂坊翠微處,每每都是直接從長樂坊回的刑部,如此才會到得晚了。
今日早到,反倒稀奇。
羅居正本就心虛,給林昇這麽一瞥,愈發不自在,只輕咳一聲道:“昨兒的案子确認是十二年前的那個人犯下的?”
林昇點頭。
羅居正坐下道:“真沒想到,這火刑犯竟會殺了采花賊……”
林昇擡起眼睛看他:“此人只殺奸惡之徒,當年那二十三人,幾乎都是如此。”
“幾乎?”羅居正一愣,“當中還有誰不是麽?”
林昇目光一深,還未應他的話,又有一人在此時推門而入。
羅居正忙起身行禮:“王爺。”
秦王一擺手讓他免禮,又突然一頓,看他一眼道:“小羅今兒倒早,怎麽,昨夜沒去找翠微?”
羅居正窘然。
林昇打斷道:“王爺這麽早過來,是有要事?”
秦王想起自己的來意,笑意微收,立馬從袖子底下抽出一卷錦帛。
羅居正看到那一抹明黃色,眼睛都直了:“這是……”
“皇上今晨下旨,命我親自送到刑部,”秦王看着林昇道,“如你所願,可以翻案重查。”
林昇眼中波瀾不驚,仿佛早有所料。
羅居正卻頗為驚異。
畢竟是十二年前的懸案,豐元年間先帝下大力氣徹查都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如今卻要……
永德帝命林昇翻案重查,甚至改動用了聖旨,意思再明顯不過。
如果能查出真相,那就是大功一件,新帝也能借此在朝中大振底氣,可若不成,林昇恐怕連烏紗帽都保不住。
這分明就是只許成,不許敗的意思。
秦王端睨着林昇神色,眉頭一皺,卻又松開,咧嘴一笑道:“晚上,去我那兒喝一杯如何?”
林昇看他,他立馬又道:“不是外頭,是我府裏,就咱倆。”
羅居正在一旁看着,莫名地就覺得秦王臉上的笑有幾分不懷好意。
林昇卻一笑道:“王爺盛情相邀,下官豈有不應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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