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誰都沒料到許世昌會突然回來, 連個前兆都沒有。

男人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時,青梅竹馬正一前一後站着。林穗在後,清楚地看見許典渾身肌肉徒然緊繃,徹底僵直。

有多久了?

父子兩人有多久沒有見面了?十一年前,許典的媽媽去世之後,再也沒見過。

林穗猶記得許世昌離開的那一天。

和許典媽媽去世當天一樣, 天空下着蒙蒙小雨, 整條煙袋巷籠罩在陰霾之下,每個人的臉上都不見喜色,陰沉吞噬所有。

許家突然傳來吵鬧聲, 許老爺子蒼老的嚎叫聲,凄厲得令人心疼。只有六歲的許典坐在門檻上, 聽着許世昌和許老爺子吵架。

伴随着玻璃碎掉的聲音, 争吵結束,許世昌擡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離開。

林穗對許世昌的印象不深, 甚至已經有些忘了他的模樣。

可在她幼小的心裏清楚地記得:許世昌不是好人。尤其是林穗親眼目睹許世昌走出家門時,還擡腳把許典踹倒在地。

一地雨水,全部濺在許典身上。

林穗氣瘋了。

明知道打不過, 她仍舊義無反顧地沖上去對着許世昌一通亂捶, 結果可想而知。

十一年了,期間許世昌再也沒有露過面。

但‘許世昌’三個字,卻不停地出現在許家爺孫倆的生活裏。爺孫倆不提,林家的人不提,整個煙袋巷的居民都不提, 可總有債主找上門來,報上‘許世昌’的名字,向爺孫倆讨債。

“你是林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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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許世昌的問候,林穗莫名後背一涼,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沒有答,眼神不善地瞪着不速之客。

許世昌早料到林穗不會有好反應,輕哂後說:“幾年不見,長大不少。”

林穗忍不住一股惡寒。

太像了。

尤其是露出輕蔑時的唇角微微挑起的幅度,幾乎和許典一模一樣。

林穗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在叫嚣,就差沖出喉嚨:

不要用許典的表情和我說話,你不配!

“林穗。”許典側身,“你先回家吧。”

林穗點點頭。

林穗承認,她沒有勇氣面對許世昌。

仿佛視線只要在許世昌臉上多停留一秒,就會更讨厭那張臉,可偏偏許典總有幾分像許世昌。

不行,她絕對不能讨厭許典。

林穗逃回家,直奔廚房找張雲秋。

張雲秋已經做好一桌飯菜,看見林穗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立即擰起眉頭,“林穗你是不是皮癢?昨天晚上喝醉酒的帳我都還沒和你算,現在又搞得渾身是水!你以為你還是能玩得渾身是泥的三歲小孩啊?”

“媽!”林穗叫住她,“許世昌回來了!”

張雲秋一愣。

幾秒愣完,她在圍裙上胡亂擦擦手,擡步朝門口走去,“我得過去看看。”

林穗下意識開口道:“注意安全。”

張雲秋剛邁出一步,又轉身回過頭來,摸摸林穗的額頭,柔聲說:“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別着涼了。餓了就先吃飯,你爸待會兒就回來了。”

林穗很怕許世昌,怕到有時做噩夢都會夢見他。

林穗當年還小,只有六歲,為了許典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幹架,無疑是拳頭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

可林穗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張嘴在許世昌手上啃了一口。

這一口。

換來許世昌的幾滴血,但林穗也被一巴掌扇得頭昏眼花,自此落下心理陰影。

泡完熱水澡後,林穗不敢到隔壁去探聽情況,甚至不敢走出家門,只怕不經意間又和許世昌打照面。

可一想到許典正處于危機之中,林穗始終坐立不安,心裏像有千百只螞蟻在啃,難受得緊。

終于,張雲秋和林啓逢回來了。

一進門,林啓逢就說:“你不用擔心,許典他爸已經走了。”

林穗很讨厭用‘許典他爸’來代稱許世昌,立即反駁道:“他叫許世昌,不是‘許典他爸’。”

“好好好,許世昌。”林啓逢改口。

林穗稍微滿意了些許,問道:“他來幹嘛?”

“要錢的。”張雲秋搶答,方才當着許家爺孫倆不好意思發作,如今回到家全部宣洩出來,“一聽說兒子參加競賽有獎金,巴巴地從外地趕回來。十幾年來,他一分錢沒給許典,現在居然好意思伸手和許典要錢!他的臉皮怎麽比廁所牆還厚呢!”

林啓逢拍拍張雲秋的肩膀,嘆了口氣沒說話。

不論是英語競賽,抑或者是數學競賽,都有設置獎金。只要進入省級賽,每個晉級的人都有一千塊。若是能在全國賽中取得前三,獎金更為豐厚。

上一年,林穗因為發燒放棄競賽,而許典差一分就能晉級。為此,林穗還曾經埋怨過許典粗心,沒有好好檢查……

現在想想,事情恐怕沒有她想象的簡單。

許典是故意的。

故意落榜,故意和獎金失之交臂。只要沒有錢,許世昌就不會回來要錢。

可這一次許典和她約好了,要一起去北京……

一念起,林穗直奔出門,跑向對面許家老院。

許老爺子正坐在院子的大榕樹下一言不發地抽煙,經過許世昌一事後,枯朽的臉龐上又多了幾分愁。

林穗沒有打擾他,小步奔向主屋。

許家主屋的結構很簡單,一眼就能看穿全部。

但和普通家庭不同,許家特地隔出一個小小的工作間。此時,工作間裏暖黃色燈光正亮着,說明有人在。

林穗偷偷摸到工作間門口,探出頭。

少年站在燈光下,稍稍佝偻着腰,正在擺弄桌上已被拆開的鐘表。即便戴着白手套,他的手指依舊靈活,三兩下就拆出一根轉軸,舉到眼前仔細觀察。

林穗小小聲,“許典~”

許典轉過頭,鼻梁上架着一副很特別的眼鏡。他沒開口,只是看着林穗。

“不餓嗎?”林穗問。

許典搖頭,又重新投入工作中。

那好吧。

林穗用唇語默讀,悄悄擡步走進工作間。

工作間裏有各種修鐘用的器材,各種大小的螺絲刀,各種尺寸的齒輪,全都用透明小盒子裝起來,整齊地在桌上一一排開。

小盒子上,還有注釋的标簽。

許老爺子年輕時沒念過什麽書,所以注釋全部都是許典親手寫的。

嗯,都是小學生字體。

林穗其實很少進工作間,因為修鐘是一件特別需要專注力的工作,可能一動起手來就是幾個小時,不吃不喝是常事。

往常如果許家有工作,林穗就會把飯菜端到客廳裏放着,但經常沒動過。

林穗知道許典是在用工作分散注意力。

許世昌的到來,對許典不可能沒造成影響。許典沒有表現出來,純粹是太懂事了。

林穗坐在角落的椅子裏,戴上耳機聽歌。

她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動,默默地注視許典的背影。

許典很小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和其他孩子一樣,喜歡笑,喜歡玩,喜歡鬧。他會和大魚聯手捉弄兩個女生,會在摔倒的時候哭着回家找媽媽。

只是在六歲那年,可以讓他肆意撒嬌的人不在了。

所以一夜之間,許典長大了不少,變得早熟內斂,沉默寡言。

一點也不像個小孩。

曾經一起玩的小夥伴們覺得許典是個異類,開始排斥他。

還好,大小魚沒有放棄他。

林穗也沒有。

如果有人罵許典是沒媽的孩子,大魚會沖上去揍那個人,小魚會用盡辦法逗許典開心,而林穗始終牽着許典的手。

十一年,從未放開過。

聽着歌,林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林穗醒過來時發現許典就坐在身邊,同樣伏在桌子上,塞着一半她的耳機。

許典沒有睡着,林穗一動,他便擡起頭來。

“我睡多久了?”林穗問。

許典:“半小時吧。”

林穗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望向工作桌。

方才拆開的鐘表已經裝了回去,如今正立在桌上,嘀嗒嘀嗒地走動着。鐘表的造型很複古,表盤上畫着耶稣像。

林穗認出這是之前那位外國人送來修的宮廷鐘表,據說是維多利亞時期留下來的古董了。

“你修好的?”

許典“嗯”了聲,又把頭埋進臂彎裏。

厲害。

是真的牛逼。

前些日子交接鐘表的時候,勞倫斯先生向林穗提過為了修好這個古鐘曾經跑過歐洲各地,但因為零件實在難以找到替換,許多鐘表師傅都無能為力。找到許家,其實也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如果是在修不好,只能作罷。

沒想到,死物又活了。

林穗摘下耳機,湊上前去,蹲在宮廷鐘表前細細觀察。

不愧是古董,雖然表面有歲月的痕跡,但細節依舊精致。就連一根細細的指針,都有細密的雕花紋路。

“林穗。”許典突然開口。

林穗:“嗯?”

“想不想看《天鵝湖》?”許典問。

林穗沒頭沒腦地反問道:“你是要去大魚家嗎?”

不對啊。

去大魚家和看《天鵝湖》有什麽關系?

再說了,若是小魚要邀請她一起,直接QQ找不就行了,何必通過許典呢……

許典大概也很不明白她的腦回路,深深嘆了口氣,說:“我指的是,在北京大劇院裏看《天鵝湖》。”

腦電波終于接上。

林穗的嘴巴微微張開,驚訝地瞪大眼睛,“可是……”

許典已經料到林穗要說什麽,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沖她抖了抖。

“你怎麽會有票?”林穗抓過票一看——

地點:北京大劇院

劇目:《天鵝湖》

時間在全國賽當天晚上,也就是……她的生日。

林穗變得結巴,“怎麽、怎麽會?怎麽?”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林穗因為北大而想去北京。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還有另一個原因:她想在北京大劇院裏看一場芭蕾舞劇。

“我知道了,是勞倫斯先生給你的對不對!他是英國芭蕾舞團的投資人!可為什麽……”林穗瞄向許典。

如果許典沒開口,勞倫斯先生也不會冒然給票吧。

難道說……

許典:“你好煩。”

林穗也不氣,哼哼兩聲後說:“如果我去不了北京呢?”

許典沉吟幾秒,聳聳肩,“本來也不想要,只好把票拿去換成錢了。”

林穗:“……”

虧她感動了半天,全是假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不覺3月了,争取這個月內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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