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夢川
季珂是在溫冉的驚叫聲中回過頭的,怔愣了不到半秒,一張臉迅速灰敗下去。
因為分神,鬼藤死死地纏繞上沉水劍,季珂竟顧不得拔劍,俯身便朝晏涼墜下的地方跳去,那一瞬間他本能的,沒想過自己的活路。
只是深刻且悲傷的預感到,他的晏前輩要消失了,如果不最後搏一搏,賭上性命也好,那個人就真的沒有了。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江昭連呼吸都停滞了,他飛快的看了一眼手握封魂匕,漠然無神站在原地的度昱,咬了咬牙斬斷鬼藤,握着沉水禦劍去追跳入無生海的師兄。
此刻晏涼并沒完全喪失神志,五感變得混沌模糊,所有感覺都集中在喉間的傷處,疼,比他當年被大火圍困灼烤還難受,汩汩流出的血液比舔舐他皮膚的火舌還滾燙灼人。
但這種疼,完全不陌生,似曾相識的,似在某個不知道的時刻深刻感受過……
他手上還握着那枚吊墜,琥珀浸泡在掌心的鮮血裏,失去原本溫潤清冽的光澤,變得混沌、黯淡且另有一番死氣的妖冶。
晏涼的魂魄和着嫣紅的血液漸漸流逝,彌散在風中似翻飛的血螢,他淨魂無數,沒想到自己魂魄散去卻無能為力。
也不知這書裏的灰飛煙滅,當不當真。
神志越發模糊,晏涼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捏了個決,飓風揚起,将下墜的季珂托了起來,火明鳥飛掠而過,叼起季珂迅速向結界裂口沖刺而去。
好事做到底,畢竟是他親手塑造的世界,如今親自走了一遭,與這些虛構的角色朝夕相對有了感情,即使自己看不到了,也希望他們能有個好的結局。
漫無邊際的想着,晏涼的意識截然而止,沉入萬鬼之地無生海。
季珂被火明鳥死死叼在嘴裏,他越是掙紮,尖銳的鳥齒便紮得他越深,他的胸骨已被刺穿,卻似感覺不到疼痛般試圖脫身去尋找晏涼。
若非還有最後一絲理智繃着,他定親手将這火明鳥殺了。
季珂從無法相信這個已成事實的事實,到最後自暴自棄的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能看到觸到總歸是有希望的,而不是現在這樣……
什麽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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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可去,萬念俱灰。
原本就是在盡力強撐,現在晏前輩沒了,支持他的力量瞬間土崩瓦解,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住的淌血,撕心裂肺的悲痛與不甘盡數化作喉頭一口黑血,吐幹淨後,季珂終于再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從事發到已成定局無能為力,江昭身子從未停止顫抖,甚至沒留意火明鳥何時将他們帶出了寂城。
此間人界,山雨初霁,鳥鳴四起。
火明鳥将他們帶到山谷處,便功成身退化作一抹紅煙散去。
江昭将昏迷的師兄穩穩當當放置在蔭蔽處幹燥的草叢裏,身後的溫冉哭得嗓子都啞了,自小被捧在手心裏的她從未經歷過如此可怕的變故,現在是恨也無處悲也無處,只希望是一場夢,哭着哭着醒來一切就過去了,涼哥哥還會好脾氣的回怼她的任性,度公子也叽叽喳喳的與她一唱一和,即使是不言不語令人害怕的季公子,也會為他們端上一桌好吃的飯菜。
她不能接受這一切已随着涼哥哥的死,不複存在。
不知所措的她,突然一把揪住無悲無喜的度昱,沒使用靈力,胡亂的拳打腳踢一陣,啞着嗓子質問:“你究竟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有這種不祥之物,為什麽能對涼哥哥下手……”
說到最後她已經沒氣力也沒勇氣,其實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度昱中了驅靈,所作所為身不由己,并且這段記憶不會消除,他将永遠永遠記得,甚至是用封魂匕劃破涼哥哥喉嚨的觸感,他都再忘不掉。
江昭看姑娘發洩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來拉住度昱,深深的看向深如死潭的桃花眼,極認真又極慢的比劃道:阿昱,以後你的日子,不好過。
江昭的眼神裏有深刻的悲哀與憐憫,沒人比他更清楚度昱對晏涼的心思,親手将自己心愛之人灰飛煙滅踢落無生海的怨與恨,不是尋常人能承受的。
從今日起,這樣的悲苦會伴随度昱的一生。
眸色灰敗無光的桃花眼掠過一絲漣漪,漸漸凝霧成珠,一滴,兩滴,豆大的淚珠子生生滾落,再也停不下來。
江昭擡起手為他擦掉眼淚,指尖沾着淚水,潮濕又冰冷,篤定的比劃道:但是,我會陪着你。
即使師兄為難,我也會護你到底。
度昱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是沒說出什
麽,便如斷線的木偶般撲倒在江昭懷裏。
待一切都變得安靜,山林間月出鳥鳴,萬籁俱寂,江昭把先前撿到的,半截系琥珀墜子的紅繩系在季珂的手腕上。
他刻意的,沒洗掉紅繩上的血漬。
……
在虛無又黑暗的無生海裏沉浮許久,晏涼并未如預料那般灰飛煙滅,也沒遭遇自己設定中萬鬼蝕骨之苦,只覺得荒涼又迷糊,他本身的意識似一縷虛無的存在,在無邊無涯的暗中漂泊,過了許久,周遭開始出現綠瑩瑩的光斑,零星閃爍,一點點流淌而過,似夏夜的流螢。
光斑漸漸密集聚攏,彙點成河,光河涓涓流向無生海深處,在黑暗最濃之處形成光海。
晏涼沉入光海,魂魄變得透明輕盈,他迷迷糊糊的猜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忘川吧?
是不是忘川,無人可以給出答案,在光海中是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待他再次睜開眼,已經有了肉體,五感蘇醒,能呼吸,能活動四肢,身上沉甸甸的,是踏踏實實活着的感覺。
确切的說,晏涼并沒有活過來,而是進入了光海的夢川。
人是時間與記憶的生物,以夢為媒,穿透時間的阻撓抵達塵封的記憶,以靈體的方式進入“曾經”自己的身體裏,觀其所見,聞其所語,不能做出改變,只是以最直接深刻的方式回溯記憶。
這裏的曾經,可能是這一世,也可能是上一世,或是輪回的起點。
借着這個身體,晏涼嗅到了久違的新鮮空氣,浸骨的寒意中透着一股腐爛的腥臭,大雪紛紛揚揚,他立在風雪中,雪白的狐裘下只穿了件單薄的長衫,好在這副身體并無畏寒的毛病,充沛的靈力源源不絕游走于四肢百骸,這是生來魂魄不全身體羸弱的晏涼從未體驗過的健康。
“二公子,越良谷已被大雪覆蓋,戰死的屍體應該無法怨靈化……”說話之人微微低着頭,想必身份地位低他一等。
二公子混不在意的笑笑:“應不應該,我去瞧瞧就曉得了,你若是害怕,在此等着便可。”
那人蹙眉為難道:“我自然是要跟着二公子的,若有人要暗算,我也……”
二公子不耐煩的截了他的話:“行了行了,這話你說了得有一萬次了,我護着你還差不多。”
頓了頓,展眉笑道:“阿成,待會我們去撿幾具眉清目秀的屍體,帶回靈窯煉制屍鬼如何?”
阿成一臉要哭出來的害怕:“二公子,你再往靈窯扔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大小姐非殺了我不可。”
二公子咧嘴一笑:“那正好,用阿成你的屍體煉制的屍鬼,定好用又聽話。”
阿成翻了個白眼,再不想搭話,二公子笑得更歡喜了,心裏已經盤算着要往靈窯裏再添些什麽陰靈鬼怪。
晏涼心中好笑,這不知哪生哪世的他,真是個熊孩子。
兩人說話間已抵達所謂的越良谷,陰煞之氣彌漫,逼得人喘不過去,阿成面露駭色不解道:“怎麽會這樣?!明明雪天屍體不會怨靈化……”
二公子露出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神情,雲淡風輕道:“那是尋常情況,可越良谷是場惡戰,姐夫手段無情人盡皆知,晏家那些人死得慘烈,又沒好好度化,不怨靈化才奇怪呢。”
晏家?晏涼心中咯噔一跳,但轉念一想,生死輪回複雜得很,或許只是巧合罷了。
阿成面上的鄙夷之色一閃而逝,黯然點頭道:“屬下認為,家主之位理應由二公子……”
“阿成,你知我自在慣了,最怕這些,這種話就不要再說了。”
阿成點頭,嘴唇抿成一條線默然不語。
雪越下越大,漫天漫地暴烈的蒼白,二公子卻混不在意,甚至将自己的狐裘搭在阿成肩上,笑笑說:“披着這個礙事,你先替我收着。”
也不給阿成反駁的餘裕,二公子便掏出魂針對那些凍得青紫僵硬的屍體施以淨化之術,阿成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把繪有藍花的紙傘,撐起一方僻靜無雪的天地,站在一旁捂緊狐裘,眼中滿是不甘與動容。
晏涼暗自苦笑,原來自己曾經也是個淨魂人,當真是因果循環,事事皆為必然。
“咦,阿成,這裏有活人呢。”二公子手上的魂針頓了頓,語氣歡喜卻不驚訝,這寒冬臘月的戰場廢墟,血凝成冰屍骨遍地,居然能在死人堆裏挖出活人,二公子卻似早已料到般,理所當然的接受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晏涼暗自心驚。
“怕不是屍鬼化的罷?怎麽可能……”阿成不置信的搖搖頭,但他分明看到在屍堆掩埋的紅雪裏,有一個白淨清秀的孩童,凍得面色通紅嘴唇發白發灰,一雙眼睛卻微微睜着,漆黑的眸子裏滿是恐懼與戒備。
“阿成,你瞧瞧他衣襟上的紋徽。”
“居然是我們季家?!”
“怕是哪位門生的後人罷。”
通過二公子的眼睛,晏涼清晰的看到,那孩童衣襟上紋的圖案,正是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紋在面上的藍花圖騰。
季家……我們……?
後來,晏涼通過零零碎碎只言片語,知道那一世的他,名叫季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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