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藍花

之後的每年,二公子都只回來兩趟,中秋與過年。

即使待在季宅裏,也極少過問家中事務,只沒邊沒際的與姐姐聊些在外見聞瑣事,大多數時候與季涼混在一處,這小崽子長大了,依舊是冷淡自持的性子,一雙狹長的眸子比古井更深沉莫測。

季桐說,季涼這孩子,也只有在小舅舅面前稍微肯撒嬌任性一下。

二公子每年都從外帶回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吃的穿的玩的,甚至一些品種奇特的陰靈鬼怪……

将纨绔子弟風流肆意的脾性做到了極致。

不過,在季涼每年收到的壓歲錢裏,小舅舅封的是最豐厚的。

每當季桐調侃季涼這孩子養不熟,只對小舅舅露出笑臉時,二公子沒個正形的調侃:“因為我壓歲錢給的夠,哄他歡喜了。”

阿成啧了啧:“二公子這張臉,在外下館子上勾欄,都用不着給錢,有的是人倒貼。”

季桐吊起了眉毛:“你小子去逛勾欄?”

二公子摸了摸鼻子:“逛是逛過,可當真是正經逛。”

他去逛勾欄,無非是收些調皮的魑魅魍魉,二公子雖看似風流,可舉止作息就跟老和尚一樣,算得上無欲無求了。

阿成揚了下巴,繼續調侃:“我看小公子是圖色不圖財的。”

二公子忍無可忍敲了敲阿成的腦門:“平日你與我沒分寸便罷了,這話是能在小孩子面前說的麽?”

阿成詫異的看了眼比他還高的季涼:“小……孩子?”

每年為二公子餞行,季涼都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問一句話:“小舅舅什麽時候帶我去游歷?”

“等你再長大些。”二公子每次都以年齡為敷衍,季涼也就乖乖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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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過了五六年,季家宗主命中無子女,試了千百種偏方術法仍毫無動靜,有傳言,将來家主之位還是要落在季二公子身上,也有人反駁,季家那撿來的小公子季涼,也是天縱之資,十三歲時已初露鋒芒,時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季二公子生性淡泊無争,季小公子名不正言不順,家主傳人撲朔迷離。

二公子只當笑話聽,對季涼調侃道:“涼兒,在衆人眼裏,你我怕是要有一場血戰的。”

季涼狹長的眸子隐着笑意,片刻斂了眉:“小舅舅不舍得打我。”

二公子怔了怔,笑着搖頭:“誰教你說的俏皮話。”

“那還不是和他那不正經的小舅舅學的?”阿成在一旁說風涼話,中秋月明,桂香幽幽,一切看似平靜又圓滿。

可自那之後,二公子連中秋都不回來過了,也不願結道侶安定下來,季宅上下明裏不說卻心知肚明,這二公子還是在避嫌,若連他也沒子嗣,姐夫便不會忌憚了。

況且他對血緣傳承這種東西,從不放在眼裏。這些說辭,都是旁人揣測的,二公子自有打算。

又過了四年,季桐魂飛魄散的消息隔了七日,才傳到二公子耳中,他無驚無疑一派冷靜,不眠不休從南境連夜禦劍抵達肅城,彼時初春三月時川黃沙漫天,季宅上下一片春光一片白。

季桐是二公子最後的血親,從此他對時川真是了無牽挂了,姐姐給他托夢,說自己的結局,是求仁得仁,她是為夫君而死的。

她還囑咐說,宗主性子急躁暴戾,季涼的沉穩內斂剛好與其互補,他能替代自己的位置。

唱戲的人會入戲,二公子閑來無事也會琢磨,姐姐托夢,除了挂念安撫自己外,是不是也有一層讓他不要争搶的意思?人死燈滅,揣測這些也沒多大的意義了。

家主與他談了一夜,季家上下人心惶惶,發完喪,二公子破天荒的沒走,在時川一住就住了小半年。

這半年他深居簡出,只日日與季涼混在一起,幾乎已經到了同吃同住同修行的地步,只有阿成知道他留下的原因,是季涼手腕上深深淺淺的鬼印與背上密密麻麻的鬼藤鞭痕。

“涼兒,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季涼抿了抿唇,斂眸淡聲道:“小舅舅心疼我?”

二公子知他打馬虎眼,嘆了口氣也輕笑:“你是我撿回來的,除了我誰還心疼你。”

季涼跟着淡笑:“那就足夠了。”

沉默一瞬,二公子終于開口,依舊是漫不經心的語氣:“涼兒,你可願跟着我?”

這句話說得極輕極輕,于彼此而言卻是壓在心口的巨石,二公子給出的這個選擇,是違背了姐姐的遺願,也是違了他的使命與既有的“規則”。

又是漫長的沉默,季涼篤定道:“好……但……”

但現在不是時候。

二公子心中清明,他的涼兒是要遵從養母遺願,輔佐宗主。似早有所料,他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卻也松了口氣,宿命已為彼此做了選擇。

“那我等你處理完這些破事兒,就帶你四處去走走,嶺南的荔枝江南的枇杷,多是你沒吃過的。”

“小舅舅,其實你無須擔心我。”

“擔心你?我可沒這個閑心。”

“小舅舅這次什麽時候走?”

“怎的,嫌我待在家裏煩你?”

“那一直煩下去好了。”

二公子笑,突然想到什麽,笑問道:“涼兒,你可見過決藍花?”

狹長的眸子眨了眨,點了點頭又搖了搖:“沒見過活的。”

二公子面上的笑加深了:“正好,前幾日趕回來時,我看到有一處的決藍花開得正好。”

他口中那處地方,正是當年血戰的越良谷,決藍花生而不祥,只在怨念浸染之處生根發芽,積怨越深,花開得越美,像越良谷這種曾怨念深厚但又被淨化過,只存着逝者殘念之地,開出的花豐饒妖冶。

時隔多年再度置身越良谷,季涼面上平靜無波。

沒人猜得透二公子的心思,他唯一的血親離開了,面上卻沒深刻的悲哀,依舊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溫雅,于事事款款待之又不沉溺其中,仿佛只是一介過客。

他捎了從南境帶來的明日愁,盤腿坐在決藍花堆裏,揭開酒壇封泥就大口大口喝了起來,一旁的季涼伸手過去取酒壇子,被他小舅舅拍掉了手。

“你還小,喝什麽酒。”

“小舅舅,我今年十七了。”

“嗯?當真?”

“……千真萬确。”

“那允許你喝一些,可別醉了,到時候我可懶得伺候你。”

季涼游刃有餘一笑,應承道:“我有數的。”

于是舅甥兩就着一壇酒,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來,季涼說到做到,喝了半壇子仍面不改色,而二公子原本瓷白的臉如今已有了層薄粉色,連眼尾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紅,睡鳳眸水光潋潋,似下一刻就能凝霧成水滴出眼淚來。

“涼兒,如今我只剩下你與阿成了,”他說話有點含糊不清了,迷離的望着季涼,神情似哭似笑的落寞:“其實我不該沉溺……我不是故事裏的人……”

狹長的眸子靜靜的回望,不聲不響,漆黑中掠過一絲漣漪,稍縱即逝的陰鸷。

“小舅舅,當年你為何要救我?”

“順手罷了。”

“萬一我是晏家人呢?”

“難道你不是麽?”

季涼的嘴唇顫了顫,握住酒壇的手指節泛白。

“我說笑的,你別往心裏去,”醉鬼的話真真假假,誰說得清:“涼兒,我信你。”

“但你,千萬別信我……”

言罷,二公子便徹底醉倒了,季涼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将他的頭穩穩當當放在自己膝上,溫暖的指尖掠過柔軟滑膩的發絲,撫過微微發燙的臉頰,細致又小心翼翼的勾勒着精致深刻的五官。

“小舅舅,我信你。”

北地春日的風幹燥又肆意,吹過越良谷一望無際的決藍花海,細碎的花瓣被風卷起漫天漫地的藍,風止,花瓣紛紛揚揚墜落,落在了二公子微微發紅的左臉上,映得那張臉越發清冶出塵。

這一幕,被季涼記了好幾世。

酒醒後已是翌日午時,二公子躺在自己屋中榻上,起來洗漱時才發現,自己左臉被涼兒頑皮的點了朵決藍花。

栩栩如生,清幽又妖冶,在日光與塵埃中泛着冷冽的光。

他心口莫名一陣絞痛,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額上浸着密密麻麻的冷汗,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卻又看不清摸不到……

不知何時,他脖子上多了一道紅繩,繩上系了一枚琥珀墜子,泛着幽微的藍光。

天地開始劇烈顫動,夢川幻化的過往,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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