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顧引川凍得通紅的手死死地無意識的握在一起, 用力到指節開始泛白,整條手臂都在顫抖。
他額頭的汗在冷風中沒有被吹散, 反而逐漸彌漫出更多。
四周的記者的閃光燈像是絞刑架前晃動着的明晃晃的刀。
徐鶴滿臉擔憂地看着他, 視線又看了看季初羽, 試圖勸說:“引川, 先上車吧……回去了。”
顧引川卻只是死死盯着前面, 保持着微微蜷縮的狀态, 沒有進去。
季初羽的視線落在他咬緊牙關更顯得英挺瘦削的臉上。
看他隐忍了幾個輪回, 薄唇微微翕動了一下。
季初羽隔得近,盡管顧引川這聲極低沉,音色暗啞,她還是很清晰地聽到了。
“我沒有。”
他說的是這句。嗓音低沉,略微沙啞,自言自語的模樣, 不知道在向誰做解釋。
徐鶴愣怔了下, 沒有聽清, 有些謹慎又小心翼翼地問:“引川,你說什麽?”
顧引川沒有回答, 徐鶴有些求救的眼神看向季初羽。
季初羽擡手輕觸了觸顧引川冰涼僵硬的手背,輕聲開了口:“引川, 回家了。”
他像是突然有了片刻意識, 眼底的光像突然閃動星火,很快又熄了下去。
“我沒有……”
顧引川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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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不大,帶着很重的鼻音, 像是帶着隐隐的委屈。
這次,周圍的幾個人都聽到了。
喬隐抿着唇,看一眼季初羽,又看向她身後的丁籁聲。
丁籁聲擡手摸了摸後腦勺,把小卷毛揉散了,頗有幾分大男孩的焦急和茫然。
幾個人面面相觑間,顧引川卻忽然有了動作。
他機械而緩慢地俯下身去,沉默的坐回了車裏。
徐鶴很擔心的看了一眼,想到楚江的叮囑,回頭迅速向丁籁聲道了謝,然後繞到車子另一頭,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季初羽扶着車門,看着車裏沉默握着拳的男人,回過頭,看向喬隐他們。
“喬喬,你們怎麽會來這邊?”
“我倆辦點事,路過,看到學校這邊這麽多人,怕了什麽出事,就過來看看。”喬隐很迅速地解釋了一下。
季初羽點了點頭,冰涼得近乎麻木的手指握了握門框,開了口:“喬喬,我……”
喬隐看出她的猶豫,擡手拍了拍她的手臂,打斷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下次有時間我們再說,你先跟去看看顧先生的情況吧。”
季初羽半張着嘴停頓片刻,很快點頭:“好,今天的事……謝謝你們。”
“你呀,這是什麽話。”喬隐看着還在不斷往這邊擠着試圖拍更多照片的記者,催促她趕緊上車。
告別了喬隐,季初羽俯身也坐了進去。
顧引川已經被徐鶴用深灰色的毯子裹了起來。
他像是個嬰兒一樣蜷縮在座椅上,背對着季初羽,連同頭都被包裹了進去。
即使是從厚重的絨毯外面,季初羽也清晰看到了裏面的人在顫抖。
她也總算知道顧引川出門為什麽要一輛這麽寬敞的車,還有保镖随行了。
徐鶴在那邊蹙着眉拿着手機,不知道和誰在低聲通話。
司機沉默的開着車,車裏安靜的幾乎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季初羽偏頭望着帶着顫意的裹在毯子裏的人,眼底的光像是被揉碎了一樣。
耳邊回蕩着那聲輕描淡寫的,不知是質問還是嘲諷的話——
“她自殺了。”
她是誰……
究竟是誰……
季初羽的腦海像是被洪水席卷過,散落一地的碎片如同滿地狼藉,思維混沌得拼湊不出任何有用的答案。
那些記者叫嚣的話還在耳邊。
尤其是劉冉……
十幾年過去了。
季初羽才發現即使自己刻意的回避了,劉冉的聲音還是像鋼刀一道一道刻在舊唱片上一樣,刻印在她的心上。
那聲音猶如某種劃破回憶的利刃,牽動着她的每一根神經,讓她随着每個音符顫抖着,恐懼着,興奮着,憎惡着。
于她,劉冉話裏的信息的提煉就容易了些。
“十年前跟進抄襲和霸淩事件的記者,”抄襲?以及……校園霸淩嗎?
季初羽盡量讓自己冷靜一些回憶着,不讓記憶力的聲音去幹擾任何信息。
“你女朋友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嗎?還有被你侵害過的顏小姐。”
顏小姐……
不知道劉冉所指的這些事是不是指的同一個人,但是這個顏小姐……應該就是這個事件除卻顧引川之外的另一個主人公了。
但是……
“她自殺了。”
——劉冉這最後一句話,無疑對所有知情不知情的人都造成了極大的震動。
這個顏小姐……因為那些事,自殺離世了嗎?
憑着多年前的本能,季初羽打心裏不會再信劉冉一句話,但是這些信息組合到一起,還是變成了某些可怕的事情。
十年前,顧引川應該還是一個上高中的小男孩吧。
他……會是給別人帶來那麽多不可逆傷害的人嗎?
雖然季初羽在無虞市生活了這麽多年,但是常年生活在福利院,為了生活奔波,沒有娛樂的時間和心力,那些大大小小的新聞她其實并不清楚。
這些想法在她腦海裏卷起風暴,卻無法在面上顯露半分。
裹了毯子縮在後座的顧引川,像是一個掉進冰凍的瀕死的人,在劫後餘生的顫抖着。
他就坐在季初羽的身邊,背對着她,以一種微弱沙啞的氣聲,像是一個在沙漠裏,連海市蜃樓景象都被戳破的瀕死的旅人,以最後的意識強撐着讷讷的重複着:“我沒有……”
車內的氣氛格外沉重,幾個人各懷心思,面面相觑着,沒有人應答。
況且大家也不知道顧引川這是在同誰解釋,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無意識的蒼白辯駁。
隔一會兒。
“我沒有……”
顧引川像是失去了意識,隔一陣,腦海裏盤旋過什麽,就會沙啞着嗓音低低的說了一句。
這一次,像是夕陽褪盡前最後一浪潮汐的掙紮,終究沒有等到回答。
車子在高速上行駛了很久,仿佛這條路沒有盡頭。
季初羽的手無處安放,攥緊,又落在膝蓋上。
旁邊的人始終沒有停止過顫抖,車後排的遮光簾和遮光板統統被放下來,遮蔽了視線。
徐鶴的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時不時亮起來的屏幕在黑暗中格外晃眼,像是倒計時的沙漏,提醒着季初羽這一路有多少消息和需要處理的事。
終于,漫長無止境的行駛後,車子終于停了下來。
季初羽掀起遮光簾的一角,看到外面路燈已經亮起,雪景覆蓋了別墅的綠化帶。
二樓她用來裝飾的小串燈還亮着,不過才過去了半天時光,溫馨而又諷刺。
徐鶴已經從那頭推開門走了出去。
車外不少人等在那裏,季初羽看到了上次見過的王醫生,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穿着白大褂的人,看來是和王醫生一起的。
王醫生旁邊的兩個男醫生擡了一個空的擔架,上面還有散落着的彈力繃帶,是醫院精神科常用來控制情緒失控的病人的。
她的視線順着所有人複雜的目光落到了旁邊的顧引川身上。
薄毯還在随着他的身體小幅度震顫着。
他就這樣抖了一路,可見他的思維和神經時刻緊繃了,不用想,此刻已經是一身的汗,整個人都虛脫了。
——王醫生他們這樣準備很有經驗,但是季初羽還是覺得心底裏忽然鈍鈍的泛麻。
徐鶴站在門口,躊躇了一下,盡量溫和地開了口:“引川,到家了。”
毯子下的人除了顫抖,沒有任何動作,仿佛大腦已經隔絕了外面的聲音和一切。
徐鶴又喊了一遍,裏面的人依舊沒有動靜。
他苦惱地皺了一下眉,把視線投到季初羽臉上一瞬間,很快轉到了身後,壓低了一些,商量的口吻開了口。
“王醫生,要不我們還是——”
季初羽幾乎可以預料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她本來也是可以成為心理醫生的人,從專業的角度講,她無疑也會選擇強制将病人轉移到病房,然後先用藥物穩定病人情緒,再檢查身體各項體征。
但是對方是顧引川。
她也并沒有成為一個合格的心理醫生。
王醫生的眼神已經接受到徐鶴的信息,手指微動,似乎下一刻就是指揮大家強制把顧引川從車裏拖出來,然後控制在擔架上,帶回別墅的病房裏。
季初羽偏轉身體,視線落在顧引川身上。
高大的身體縮成一個毫無安全感的姿勢,顫動的輪廓讓人看得心頭發緊。
在醫生伸手進來的瞬間,季初羽率先伸手,準确地抓住了顧引川薄毯之下顫抖的雙手。
顧引川幾乎在被接觸的瞬間就猛地顫動了一下,爾後劇烈地掙紮了起來。
外面的王醫生錯愕了一瞬,很快擡手指揮:“快,按住他!按住他!”
季初羽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樣。
她瞬間擡頭,視線裏的堅定把王醫生都震懾住了。
迅速搖了搖頭,讓他們不要有行動的瞬間,季初羽已經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将顧引川抱住了。
與其說是抱,不如說是靠着椅背和顧引川虛脫的優勢鉗制着他。
季初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吃力,但是盡全力說的每個字都響亮而清晰。
“引川,是我!我們到家了。”
懷裏的顧引川頃刻就安靜下來,只是身體的顫抖隔着毯子傳遞過來,還是真實地讓季初羽感到觸目驚心。
“外面冷,先讓徐鶴他們帶你回房間,好嗎?”
感受到他松懈下來的力氣,季初羽的聲音也跟着放輕柔了一些。
徐鶴在外面一臉緊繃地看着車內,一行人仿佛感受不到傍晚雪天裏寒冷一樣,靜靜地等着車內的反應。
楚江也看着季初羽,抱着手臂想了又想,他給了季初羽一個信任和肯定的眼神。
季初羽手下的力道不敢松懈,只是手腕松了送,用手背隔着毯子在顧引川背上輕輕拍了拍。
“別擔心,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的。”
毯子下,男人的頭隔着薄毯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蒙了一路的熱氣混合着呼吸如薄霧般暈染在她的脖頸間,季初羽幾乎可以想象到他在裏面是怎麽壓抑着的潮濕悶熱的滞悶。
沒再敢說話,季初羽幾乎是屏住呼吸在等顧引川的反應。
高強度的精神緊繃松弛後會讓人注意力難以不集中,季初羽也在給他接收“現在很安全”的信息時間。
良久。
季初羽感受到薄毯下的人遲疑着深處顫抖的手,似乎是也想要抱抱她,卻在到達她腰際的時候停了下來。
似乎是有所顧慮,顧引川只敢用拳頭輕輕抵住她的腰。
隔着薄毯,帶着卑微和擔憂,勉強成了一個擁抱。
他張了張口,一陣虛妄的沉默過後,終于沙啞地用緊到發痛的聲帶擠出了一句話。
“我沒有……”
三個字,卻好似每個字都在他心口上劃出一道新鮮的傷口,勢要将那裏的清白展現給世人看。
季初羽聽出來了,顧引川是在訴說,或者說,解釋給她聽。
心髒莫得皺縮了一下,腦海裏想起的是白天為他戴上手鏈的時候,看到那裏縱橫交錯的月牙白。
有些傷口終其一生也抹不去的。
不論是皮膚上還是心上。
“我知道。”
季初羽輕聲應道。
不是“我相信你”,而是“我知道”。
季初羽的視線落回到徐鶴身上,對視片刻後,很堅定地收了回來,再開口時,聲音像是被車外的冷風裹挾過後,帶上了一絲寒意。
“剛剛在學校門口逼問你的記者叫劉冉,十八年前,我爸出事那天,她用同樣的方式對待過我。”
“她根本不配當一個記者。她說的話我一句都不會信。”
“引川,讓自己好起來,我們一起去揭穿她的謊言,好嗎?”
季初羽對于顧引川的事可以稱得上一無所知。
距離她父親離世,她成為一個孤兒已經過去十八年了。
她以為自己淡忘了,卻發現很多時候,事實和真相會追着你跑,在你以為自己可以平庸且渾渾噩噩過一生的時候出來敲打你一下。
她的痛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過去過。
只是現在,她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個人,和她承受着同樣甚至更甚的痛。
無休無止的——這麽多年。
她嘗試過淡忘,從來沒有為此病倒過。
可顧引川卻好像再也沒有好起來過了。
既然過不去,那麽就去追尋那個真相吧。
像是一種沉寂千年巨大的覺醒,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擁抱着顫抖而身體滾燙的顧引川,季初羽的心頭連帶着身體也震顫而滾燙起來。
落在她腰際的拳頭緩緩松開來。
像是某種感應,季初羽把手稍稍從他後背收回來,被他摸索着,隔着薄毯緊緊握住。
“可不可以……不要走……”
顧引川的聲音裏帶着強撐也掩不住的破碎的脆弱和祈求。
季初羽頃刻就給出肯定的答案:“我不走。”
她眼神示意一下,徐鶴很快從巨大的震撼中收回思緒,配合着楚江過來把顧引川從車裏弄出來。
顧引川的身體有些抵觸的震顫了一下,季初羽很快回握住他的手,安撫他:“引川,別怕……我會陪着你。”
一行人把顧引川從別墅外帶進病房,浩浩蕩蕩的像是一場末日浩劫的搶救。
病房裏,季初羽終于看到了薄毯被掀開後的顧引川。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小仙女們,我活着回來更文啦_(:з」∠)_
(本來想暗戳戳回來肝手速填坑到完結的,不再“欠債”的,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麽多小可愛蹲在坑底……你們真的讓我好感動又好愧疚TAT)
這次疫情也讓我宅在家被迫思考了很久人生,發現人生真的充滿了變故,所以,在有限的生命裏,不要放棄自己的熱愛,努力去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超感謝大家還記得這篇文,感謝大家的鼓勵,我每一條都看到了但是鴿王本鴿沒好意思回複Otz……共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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