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顧引川像是溺水到瀕死才被打撈上來的人, 渾身汗濕着,烏黑的頭發也全被浸濕了, 劉海散亂着貼在蒼白得沒有血色的額頭上。

他長久處于遮蔽的黑暗中, 驟然暴露在無影燈下, 整個人都不适地瑟縮一下, 甚至像是躲在洞穴裏的小獸, 被強光猛地一照, 臉上現出惶恐和躲避的神情來。

顧引川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死寂一片, 在看到季初羽的時候,忽然掙紮着四處拉扯着毯子要遮擋自己。

王醫生看他情緒實在激動,一面叮囑其他醫生按住顧引川,在那邊調試着鎮定劑,一面瞥一眼季初羽,對着徐鶴建議:“徐特助, 我們要先為顧先生做個全身檢查, 你看……”

暗示到這裏, 徐鶴瞬間就明白了。

他也知道顧引川此刻并不想季初羽看到他這麽狼狽的一面,于是就把視線投向了季初羽:“初羽, 我們在這邊也幫不上忙,先出去吧。剛好我有點事想和你說。”

季初羽了然, 很快收回了落在顧引川身上的視線, 點頭:“好。”

一樓會客室內。

徐鶴倒了兩杯茶,遞給季初羽一杯。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季初羽正在出神, 看到面前遞過來的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這些事本來應該我做的。”

“小事。初羽,你今天跟着受累了。暖暖手。”徐鶴示意她坐下。

季初羽握着茶杯坐回去,顧引川無助的樣子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她緩緩低垂下頭,被熱氣蒸騰得眼眶發燙:“這件事說到底都是我的錯。白茵是因為我才接觸到引川,也是因為我在辭退她的時候沒有處理好……”

季初羽是真的懊惱和後悔。

“初羽,這不關你的事。說到底,白茵的事也只是一個導.火.索。”徐鶴擡手推了一下眼鏡,聲音也跟着沉了下去,“白茵只是一個沒有什麽背景的女生,哪能翻出這麽多年前的新聞,這麽準确地掌握引川的動向,然後剛好帶了那麽多知曉事情的記者蹲在那裏。就算她有心,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而且,十年過去了,大衆的遺忘性那麽高,這種新聞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掀起波濤的。”

暖意順着掌心流回到四肢百骸,季初羽的心底裏卻越來越泛起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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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這背後推波助瀾?”

說出這個猜想,季初羽的視線始終不離徐鶴,他用沒什麽波動的表情肯定了她的答案。

“不僅是推波助瀾,他應該為這次事情蓄謀已久,并且有備而來吧。這應該只是個開始。”

他?

季初羽聽着徐鶴依舊公事公辦的聲音,心底裏的疑問漸漸升騰起來。

“徐鶴,你的心裏,已經有懷疑對象了,是嗎?”

這次,徐鶴沒有直接給她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他的視線落在季初羽臉上,很平靜地問:“初羽,根據我之前的調查,你應該從小就在無虞市長大。你真的……對引川當年那些新聞一無所知嗎?”

徐鶴這樣問也無可厚非。

看今天這個陣仗,加上顧氏在無虞市的地位和知名度,當年的新聞恐怕在無虞市算是人盡皆知了。

但是季初羽從小是在田姨的福利院長大的。

她坦言:“引川出事的時候……我應該還在走讀初中。在福利院就和田姨還有弟弟妹妹們待在一起,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電視,我也沒有手機,對當時的新聞都不是很清楚。”

當時季初羽還是個孩子不說,在福利院裏,學習和生活的重壓已經把她的時間填滿了,新聞八卦這些娛樂活動,與她無關,關心這些,還不如想辦法幫田姨做點事,減輕大家的生活負擔。

徐鶴很快點頭,季初羽說的,和他料想的幾乎吻合。

空氣裏是短暫的沉默,季初羽的聲帶有些發緊,在溫暖的房間裏,身體漸漸回暖,心底裏的擔憂卻始終沒有辦法放下。

徐鶴把茶杯放到一邊,再開口時,左手把放在桌子一邊的檔案夾推了過去:“初羽,關于引川的過去,你想知道嗎?”

季初羽的視線順着他推過來的文件定住不動。

他的過去……想知道嗎?

說到底,她只是徐鶴幫顧引川物色的一個家政,顧引川于她來說,是困頓無望中的一棵救命稻草,兩個人的關系更像是一種各取所需。

不過才短短兩個多月。

一切卻好像在不知不覺中朝着一種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方向發展去了。

從相看兩生厭,到熟識起來,季初羽想到顧引川那些幼稚的惡作劇,更多的,是那些他從不言說的溫柔。在她昏倒的時候第一時間發現,并且找醫生救她;幫着福利院找到了現在的安身之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惡作劇一般的“每日表白”,還有,他今天鄭重其事地和孩子們說她“現在還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是以後會是”……

似乎是從認識顧引川開始,季初羽落魄了十幾年的生活忽然就撥雲見日好了起來。

沒有回答,季初羽擡手拿起那個文件夾,沒有猶豫,在徐鶴的注視下打開來。

有些泛黃的報紙上,入目便是醒目的黑色大字标題,特別惹眼。

——《顧氏董事長之孫涉嫌校園暴力和性侵被捕,警方已立案調查》

因為是未成年,報紙的配圖上,顧引川的臉被打上了馬賽克。

但是季初羽還是從少年單薄的身形認出了他——上次看到他十年前的照片還是喬隐給她看八卦新聞時的驚鴻一瞥。

而她那時候還沒有和顧引川正事碰過面,并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此刻看來……內心五味雜陳。

十年前的網絡世界正蓬勃興起,紙媒還沒有沒落,各類社交媒體也如日中天。而顧引川的身份特殊,涉及人們最津津樂道的未成年犯罪,豪門繼承人,傳播範圍極廣。

往後一頁,是兩幅畫作的對比圖。

季初羽沒有學過繪畫,最多也就輔導過孩子們的簡筆畫,從她這個外行看來,這兩張作品在色調和內容上,都有着高度的相似性。

視線往下,左邊的落款是顧引川,幹淨淩厲的字跡,絲毫不藏筆鋒。

右邊的落款則淡雅清隽很多,叫顏右。

季初羽的指尖不由得抵在文件夾鋒利的一角,似乎在提醒自己要冷靜。

腦海裏劉冉的聲音盤旋而過:“顧先生!你知道被你侵犯過的顏小姐,之後怎麽樣了嗎?”

——“她自殺了。”

顏小姐……就是這個顏右吧。

季初羽沉沉的呼出一口氣,連她自己也不自知,像是不想再多看一樣,再度翻頁。

第三張比較特殊。

是一張有些模糊泛舊的相片。

三個穿着很整齊私立學校校服的年輕學生。最前面的男生有些灑脫地一手把深灰色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以一個自拍的角度,對着鏡頭笑得格外燦爛。他的瞳孔顏色很深,季初羽注意到他狹長的眼角往下有一顆淚痣。

男生身後不遠處,跟着的男生背着畫夾,單手插在校服褲袋裏,視線正看向左邊。

是顧引川。陽光正好灑在他的頭發和側臉上,他整個人都被陽光浸染出了一種幹淨高貴的氣質。

而他視線所向,是一個也背着畫夾的女生。

女生烏黑的頭發紮着幹淨的馬尾,素淨的臉顯得格外純潔。

相片沒有署名,許是看季初羽盯得時間有些久,徐鶴突然開口給她解釋。

“這張照片是引川高中時候,最左邊那個女生就是顏右。拍照的男生叫辛銘,是引川過去最好的朋友,從初二到高二,一直都寄住在顧家。”

提起這個名字,徐鶴的聲音不由得沉了些。

季初羽不知道是察覺了,還是只是被他突然出聲吓了一跳,擡起眼眸看了他一眼。

點點頭表示了然,季初羽垂眸,又将文件夾翻了一頁。

依舊是一張相片。

少女烏黑的頭發披散着,一邊臉頰帶着青紫色,高高的腫起,嘴角還挂着紅腫和血跡。

她的雙手死死抓着自己破損髒污了的白襯衣,不敢看鏡頭,眼底和着眼淚,全是絕望和恐懼。

是顏右。

畫紙和顏料灑了一地,像是一夕間撕裂了從前的美好,好好的少女,像是一張被人遺棄揉皺的畫紙,仍在舊畫室的角落裏。

即使是有些模糊的畫質,還是讓人觸目驚心。

沒做停留,季初羽覺得太過壓抑,把這頁翻了過去。

下一頁,是第一頁那個報紙配圖沒有打碼的原版。顧引川眼底帶着驚慌和迷夢,眼底的澄澈還沒有褪盡,染上了悲痛。

再往後,是警察審訊時的口供,用文字記錄着顧引川當時回答的每個字。

一字一句,都讓季初羽的心不斷地往下沉。

審訊詞後面緊接着就是法院的判決書。

密密麻麻的字,季初羽已經看不進去,但是她捕捉到了最有用的信息。

“經立案調查”、“判處顧引川無罪”、“當場釋放”。

季初羽猛地合上了檔案冊。

徐鶴對她的反應并不意外。他的臉上依舊是公事公辦的面無表情。

視線對上季初羽的,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眼底的疑惑,開口道:“高二那年,引川因為辛銘的緣故,認識了也對畫畫和設計有興趣的顏右,三個人一起上學一起玩。大概過了半年,有次三個人約好了去學校廢棄準備重建的老畫室裏見面,辛銘沒有去,引川和顏右卻一下午沒有出來……據說是有人聽到老畫室有人哭,帶着老師開門鎖進去了。顏右的同學報的警……”

“電話打到老爺子那裏,等顧老爺子趕到的時候,警方已經把引川帶走了,這事也已經在無虞市傳的沸沸揚揚了。”

“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算是這件事導.火.索。顧氏贊助的年度創意設計大賽決賽上,引川遞交上去的作品,和顏右的有百分之八十的重合率——就是你開頭看到的那兩幅。而顏右有比引川更早動筆設計的直接證據。當時也一直被警方當做是作案動機調查。”

“你應該很好奇在法院判決書前後發生的事,因為上面寫的實在簡略。事實上,那個時候引川全面停學,不斷地被警方叫去配合調查,顧氏也一直在協調,找證據找人調查。将近兩個月的時間,終于找到了引川的作品沒有抄襲的關鍵證據,也證明了顏右身上的傷和長期家暴有關,和引川是沒有關系的。”

“判決書下來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好起來的時候,顧氏的股市和樓盤終于平穩了些,但是民衆對于顧氏的反感達到了頂峰,順勢也将這種厭惡加諸在引川身上。沒有人相信判決書內容,只是覺得顧氏在無虞市一手遮天,抹去真正的真相了。”

“顧老爺子沒有辦法,股東那邊聯合施壓,他找的人終于說服了顏右,和引川一起開一個發布會澄清事實。”

“發布會的當天,顏右消失了。她家也突然一夜之間搬空,一家人悄無聲息地從無虞市人間蒸發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嚕~

仙女們不慌2333,這次真的不會鴿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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