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季初羽站在原地, 死死抓着保溫桶的提手,沒有動。

顧氏的司機本來應該出現在這裏的, 卻不知道為什麽沒在, 而辛銘就這樣堂而皇之的站在顧氏大樓下, 嚣張至極, 一如他出現在顧氏的慶典上, 對着顧引川舉杯致意。

擰着眉, 季初羽在想要不要告訴徐鶴他們。

辛銘卻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

他的嘴角一邊閑閑的扯得很高, 對着她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季小姐,我既然出現在這裏,就說明我的身份是沒有問題的。你這樣,不過是讓引川再白白受一次刺激而已。”

引川?他有什麽資格這樣親昵的叫他?

季初羽臉上神色緊繃,視線死死盯着辛銘,似乎要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一絲漏洞來。

“季小姐, 不去了嗎?”辛銘似乎料定了她的反應, 擡手拍了拍車前蓋, 笑道,“那麽季小姐願不願意跟我走一趟, 聽一下我這個受害者的視角?”

他說自己是受害者。

季初羽幾乎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辛銘已經為她拉開了副駕駛的門:“人總是偏聽偏信的,聽聞季小姐心理學出身, 造詣不淺, 你總要聽聽我的故事,再判斷該信哪個版本吧?”

他說的話,季初羽一個字都不想聽, 也不會信。

似乎料到季初羽的态度了,辛銘也沒有失望,只是無所謂地攤了攤手:“看來季小姐是真的對我不感興趣。”

“那,季小姐總對顧引川的過去感興趣吧?”

看着季初羽眼底松怔的片刻,辛銘臉上露出一股誇張的志在必得的笑:“他的過去,季小姐想知道嗎?”

季初羽的聲音很冷淡:“我想知道的話,會自己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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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辛銘自語似的說了這樣一句話,爾後說,“未必他會告訴你全部,尤其那些他覺得難以啓齒的事情。他和顏右的關系……季小姐不想聽嗎?”

季初羽還真不想。

打從第一次聽說和看到這個人的相片的時候,就是因為他在過去對顧引川的傷害,這個初印象,讓她怎麽也對辛銘産生不了任何的好感。

季初羽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樣相信直覺且執拗的。

甚至偏于護短。

“那,關于這幅畫的背後,”辛銘掏出手機,緩緩劃出一張圖片,舉到身前,偏了偏頭,視線始終不離季初羽的神情,“季小姐也不想知道嗎?”

季初羽的眉頭深深蹙起來。

辛銘手機上那副畫十分眼熟。

她忍不住邁步向前,直到終于看清了,眼底的震驚乍現。

這是那幅挂在顧引川卧室裏,很像女性胴體的極簡線條畫。

“看來我終于找到點季小姐感興趣的東西了。”辛銘卻在這時收回了手機,揣回了口袋,“十年前那件事,顧引川确實是冤枉的,但是他并不是無辜的。現在,季小姐願意跟我走一趟了嗎?”

季初羽沒再多說,沉默片刻,沒有順着辛銘殷勤地目光坐進副駕駛,而是拉開了後車門,冷着神情坐了進去。

辛銘無所謂地搖了搖頭,把門拍上,繞到另一邊進了駕駛位。

拉上安全帶的瞬間,辛銘回頭沖着季初羽笑:“季小姐放心,顧氏這條街上監控安保系統很全,我來這邊找你,就沒有要動你的心思。”

“只是帶你看一點東西而已。”

車子一路沿着顧氏門前的大道開出去,臨近晚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車輛漸漸擁堵起來。

轉了個彎,車子向着一條鮮少有人的僻靜路上去。

這邊季初羽是知道的,以前來往于大學和福利院之間,都會路過這裏。

但是季初羽一向覺得自己和這邊的氛圍格格不入,所以鮮少走進來看看。

這邊是文藝青年聚集區,相當于無虞市的景點和藝術區。

有不少特色書店,手工藝品店,畫廊之類。

行至一家名叫“致愛”的咖啡店門前,辛銘車速放緩,終于停了下來。

辛銘解開安全帶,自駕駛位出來,向這邊走來。

季初羽低頭,迅速地在剛剛編輯好車牌號的短信後加了個地址:藝術街,致愛咖啡廳。

然後發給了緊急聯系人1。

這是她和喬隐丁籁聲約定好的小秘密,她電話緊急聯系人1是喬隐,2是丁籁聲,如果是用這個發信息的話,會順便把定位也發給對方。之前她第一次去別墅面試的時候,丁籁聲也這麽暗示過她。

大學兼職時期,季初羽晚上回福利院的時候被醉漢尾随過,好在沒出什麽事。但是喬隐和丁籁聲不放心,就這樣互設了緊急聯系人,以防萬一。

季初羽倒是沒想到還真有能用上的一天。

車門被拉開來,辛銘一副紳士的模樣,卻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

“季小姐,到了。”

季初羽跨出車門,手裏還死死拎着那個保溫桶。

辛銘挑了挑眉,冷嗤一聲:“季小姐,只是想請你喝個咖啡而已,沒必要打包吧。”

季初羽神色冷着,沒有要放下的意思。

辛銘也就作罷,側身讓開來。

致愛咖啡廳完全是照着文藝青年的喜好布置的,有很濃郁的藝術氣息,歐式做舊的裝修,大膽而自由,卻又含蓄地帶了一種門檻級別的貴族氣質。

咖啡廳的服務員似乎認識辛銘,在他進門之後就徑直把他往角落被屏風隔起來的小包間的位置引。

“辛先生,女士,這邊請。”

季初羽提着保溫桶,和辛銘始終保持一步遠的距離。

繞過屏風,裏面是很小資情調的雙人座位。

辛銘率先在背靠屏風的位置坐了下來。

落座前,季初羽瞟到身後是一個很大的畫廊,和咖啡廳只有一道玻璃牆相隔,畫廊左右兩邊牆壁上高低起落地挂滿了畫作,地上還有刻意畫到一半的畫紙,畫架,調色盤,人為的制造出了一個藝術家創作到一半的場景。

很有創意。

畫廊很大,乍一看,裏面只有三兩個參觀的外國人,經理人正在給他們介紹着什麽。

季初羽蹙眉坐下,背對了畫廊,把保溫桶放在了桌上。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有種錯覺,畫廊裏那些畫風格一致統一,莫名的讓她有種熟悉感。

好像在哪見過。

“季小姐,喝點什麽。”辛銘随手翻了一頁菜單,像是和她是老熟人一樣,問道。

季初羽擡起視線:“我不喝。”

辛銘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也不惱,對着服務生開口:“一杯冰美式,給這位小姐上杯熱水。謝謝。”

“好的。”

服務生拿着菜單出去。

很快,不是很大的空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季初羽有點失了耐心,不懂辛銘為什麽非要帶她到這裏。

她之前設想的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辛銘對她動手,但是誠然如他所言,這個時候動手是極其不明智的決定。

簡直是把自己往犯罪的槍口上撞,現在所得甚多的辛銘沒理由冒這樣的險。

于是季初羽就在賭,賭辛銘這時候回來針對顧引川的計劃和目的大概未能達成,所以才把視線放到她身上。

如果,她能先辛銘一步察覺他的目的,也許,就可以幫顧引川解除這個隐患。

辛銘的手閑閑的交握在一起,撐在下巴處,視線落在身後的畫廊上:“我記得以前引川就很喜歡畫畫。”

季初羽死死地盯着他,不明白他說這個的意圖。

“我是初二的時候被接到顧家的,從鄉下。那個時候,顧引川的父母剛剛因為車禍去世,狀态一度很不好。我從小沒父母,和爺爺生活在一起。算是遠親吧。”

“當時,是顧引川的心理醫生建議說可以找個同齡人陪陪顧引川,一起成長,最好找心态樂觀的,能帶動他的。也是因為這個,我才被接來了顧家老宅。”

“事實上也确實如此。從初二到高二,顧引川逐漸從自閉的狀态中走出來。我們也一度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他很喜歡畫畫,周末的時候,我時常陪他去登山寫生。”辛銘說到這裏,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就連我都差點以為,我們算是兄弟了。”

服務生端着托盤進來,把咖啡杯放到辛銘面前,又把透明玻璃杯放在季初羽面前。

杯子裏的水還冒着熱氣。

季初羽聞到一種很濃郁的咖啡的香氣,混雜着苦澀。

服務員很快退了回去,辛銘用金屬咖啡勺緩緩攪動了一下濃重得猶如中藥的黑色咖啡:“顧引川那陣子總說,他對于經商沒有興趣,原本還擔心顧氏的壓力,因為有我,一下子覺得輕松多了。顧老爺子也時常誇我很有經商頭腦。說的我都差點信了。”

辛銘說到這裏,扯着嘴角諷刺地笑了一下:“呵。”

季初羽實在不懂他這聲冷哼的意味,只是覺得很不舒服。

不想多聽,季初羽直接問:“你還沒告訴我畫的事。”

很久之前,她第一次進顧引川卧室打掃的時候,就被那幅區別于整棟別墅的風格的畫作吸引了。

好奇過,現在是真的想知道那副畫于顧引川的意義。

“不急,”辛銘端起咖啡輕啜一下,肉眼可見的苦澀,他卻像是吃到糖一樣眯了眯眼,“本來,我們可以相安無事,各奔前程,還落個兄弟的名頭。但是,有一天,我聽到他和顧老爺子吵架。”

提起這件事,辛銘一直用放肆的笑意和無所謂遮掩的神情終于壓抑不住,眼底顯現出恨意。

“顧引川那時候居然還好意思拎我出來當擋箭牌。說自己只喜歡畫畫,和他父母一樣過顧氏以外的生活。”

“顧老爺子很直截了當地說了,顧氏的未來只有他,他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就不接受。而我,”辛銘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滿是涼意,“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外姓人,鄉下人,我不配染指顧氏。”

這點,季初羽倒是第一次聽說。

但是以顧老爺子的個性,季初羽想,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這可是他一手創立的商業帝國,他肯定想留給自己的子女。

唯一的兒子英年早逝……他也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顧引川身上了。

似乎想到什麽更加諷刺的事情,辛銘嗤笑了一聲:“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顧引川的父母是怎麽死的吧?”

“他的父母冬天進山裏寫生一個月,回來的路上,和顧老爺子發生了争執,碰上了連環車禍——夾在中間,死狀很慘烈。”

“那還是除夕前夜。”

季初羽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不适感令她當場皺起了眉頭,喘息的時候,身體起伏的弧度加大。

“好笑吧?”辛銘向後倚靠着,笑得更放肆,像是講一件事不關己的事,尋找認同,“即使是這樣,他口口聲聲說着不原諒……最終不還是會為了利益繼承老頭的這一切?我以為我在顧家這些年,不說功勞和意義,起碼也算是半個家人了。我以為我傾其所有的融入進去了。”

“結果發現,我只是個襯托顧引川的工具人。連個獨立的有名有姓的個體都不配當。我這算什麽?陪太子讀書?”

他挑眉看季初羽:“那麽太子登基以後,會不會滅了我,永絕後患呢?”

“季小姐,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莫名的,他把這個問題抛給了季初羽。

季初羽不想回答。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季初羽語氣平和,“你不能光憑自己的主觀臆斷,就去對一個無辜的人下狠手。”

“是,”辛銘也笑了,“但是,這樣的概率也會一直存在着。如果落在我頭上了,就是百分之百。”

“除了我自己,沒人會替我的将來着想。我不想在被人利用完之後,再丢回那個泥沼了。”

季初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有那麽幾秒,覺得自己完全說不出話來。

熱氣在面前熏蒸着。

稍稍模糊了辛銘的臉。

辛銘卻忽然微微偏頭,把視線落在身後的畫廊裏,定格在某個女人驚恐的臉上之後,他的唇角拉大,扯出一個志在必得的笑來。

“關于那副畫,”季初羽聽到辛銘忽然開了口,視線卻不在她身上,“季小姐或許也猜到了,是引川畫的,不過,确實和顏右無關,我只是恰好在他最喜歡的東西上利用了一把。如同他對待我那樣。”

視線裏,那個女人像是看到鬼一樣盯着他,慌慌張張和旁邊的外國人說了句抱歉,女人轉身跑走了。

“至于其他答案,還請季小姐自行尋找吧。”

辛銘站起了身:“我還有事,失陪了。”

就,走了?

季初羽下意識地蹙眉,順着他的視線回頭,只透過玻璃,看到畫廊裏,一個穿着黑色長裙的女人纖細的身影,慌慌張張跑遠了。

“季小姐不必疑惑,我本意也只是做個測試。而且,我再不走,你的人,應該很快就會出現在這邊了吧?”

他早就發現自己偷偷發短信的事了。

只是也許真的沒有別的目的,所以并未提及。

季初羽一瞬間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喉嚨像是被人猛地掐了一下一般。

辛銘很快走出了隔間,腳步聲漸行漸遠。

季初羽坐在原地呆坐了好久,直到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暖黃的燈光,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陰影。

有些茫然地擡頭,季初羽看到了顧引川清隽的臉龐上滿是凝重,額頭挂着汗水,浸濕了黑亮的發梢,掃過他的眼尾,顯得分外淩厲。卻遮掩不住裏面的擔憂和慌亂。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像是穿越人海一路跑過來的。

顧引川大跨步向前,抓着季初羽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一圈,在終于确認她完好無損以後,猛地把她攬進了懷裏。

男人力道很大,季初羽聽到他沉沉的松了一口氣。

“對不起。”顧引川的聲音低沉暗啞,開口就是這一句。

季初羽有片刻愣怔,之前所有迷惘滞悶的情緒,因為他的到來被統統驅散。

她擡手,輕輕環住顧引川的腰,語氣很輕地安撫他:“引川,我沒事。”

男人擁着她,胸膛劇烈起伏着。

隔了會兒,才緩緩松開,季初羽一下從他眼底看到揉碎了的憤怒和愧疚,夾雜着自責。

心底裏一下子不是滋味。

“你是怎麽找來這邊的?”季初羽語氣很輕地問。

“收到了你的短信,”顧引川的聲音悶悶的,“查了監控,知道你……見了他,往這邊來了。”

季初羽有些疑惑,她的短信不是發給喬隐了嗎?

怎麽發到顧引川這裏來了。

不敢相信地拿起手機看了看,發現自己确實是發給了1號鍵的緊急聯系人。

“你……”

“我之前賄賂了喬隐,”顧引川直接坦白了,“她把這個秘密透露給我了。然後,我悄悄改成了我自己。我想,我總能保護你更多一點……”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

季初羽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坦然。

“可是,好像你所經受的這些潛在的傷害,都是因為我。”顧引川說着,眼底氤氲着很大的悲傷,垂下了視線。

怎麽會?!

季初羽頓時瞪大了眼睛。

她傾身抱住了他:“對不起……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我只是以為自己做了完全的準備,不會受到傷害。”

“我不該單獨出來見辛銘。”

她保證:“下次不會了。”

“初羽,在你的事上,我經受不起任何的意外。”顧引川彎身下來。埋首在她頸肩,“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你不一樣。”

所有愧疚的情緒在季初羽心頭一閃而過。

她安撫地順了順顧引川腦後的發:“對不起……”

“我保證,下次有什麽一定先和你講。”

忽然想到什麽,季初羽又問:“那,你就把喬喬的緊急聯系方式删掉了。”

“沒有,”顧引川老實回答,“我把她換到了2號鍵。”

季初羽挑眉:“那丁老板呢。”

顧引川沉聲:“删了。”

“……”

好吧。

就知道他多想了,且在意了。

似乎不願在這裏多呆,顧引川拉她起身。

季初羽不忘拎起保溫桶。

繞過屏風之前,她回看了一眼。

身後的畫廊空蕩蕩的,就好像剛剛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錯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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