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花了好久才平複下來心情。
季初羽深深淺淺的呼吸着, 有那麽瞬間,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
這張照片上, 左邊那個穿着呢子大衣的瘦高身影是她的父親, 十幾年前, 他溺水身亡的那天, 就是穿了這樣一件呢子大衣, 下車前, 脖子上不忘裹上她媽媽親手織的圍巾。
旁邊那個露了半張臉, 因為肥胖,頭和身體之間銜接的脖子幾乎被擠得看不到。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夾克,被撐得很鼓脹。
季初羽認出了那張臉。
是……18年前,她爸爸任職的那個印廠的廠長。
一瞬間沖到腦上的血液終于緩慢回流。
照片的下面是一張便簽紙,寫了一個地址,是在臨市周邊一個偏僻的村子裏, 季初羽聽說過, 還沒去過。
季初羽沒有猶豫, 把照片塞回到信封裏,起身去穿外套。
臨出門前, 季初羽回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封給顧引川的信,猶豫了一下, 徑直關上了門。
——
臨市相比無虞市發展差了一些。
沒有顧氏這樣做開發和地産的支柱産業, 建築上的發達程度也差了一些。
尤其是周邊的村莊,發展要更滞後。
車子一路向着郊區駛去,漸漸的遠離了霓虹大廈, 視野開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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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初羽坐了很久的車,原本翻湧的情緒漸漸有些麻木起來。
她偏頭看一眼窗外,窗外的天色愈發陰沉,墨色的蒼穹包裹下來,似乎随時可以壓垮一切。
終于,車子在颠簸一陣之後,停在了小巷口。
“謝謝,麻煩您在這裏等我一下。”季初羽下車,對着司機搖下來的車窗說。
司機擺擺手,眼底有着長久開車的疲憊,他摸索出了香煙,夾在了唇邊。
這是季初羽打到的出租車,她特意在事先就說了要往返,就是怕來了這邊太過荒涼,不好打車回去。
心裏又有些惦念着顧引川了。
不再耽誤時間,季初羽轉身,向着身後的小巷走去。
小巷有點窄,全是農村的自建宅,房子挨着房子,都不大,甚至有些雜亂。
季初羽走到第三戶人家的時候,低頭看一眼便條上寫的地址,又擡頭看一眼釘在牆上的門牌,終于敲響了門。
敲了許久,裏面終于有了反應。
“誰呀?來了來了——”
門栓被抽掉,很快,吱嘎一聲,門被拉開了。
裏面探出一張浮腫的臉,漲紅得不像話,男人頭發蓬亂油膩,擡頭看了她一眼,眼底滿是疲憊和浮腫。
周身掀起一股難聞的劣質酒氣。
他擡眼看一眼季初羽,眼底是陌生和疑惑:“你找誰?”
季初羽就定定的看着他。直到對面開始不耐煩,就要把門關上:“神經病——”
季初羽猛地擡手拍在鐵皮門板上,幾乎用盡了全部力氣,發出震天響,把對面男人吓得條件反應地瑟縮了一下。
“姑娘,你到底要……”
沒等他說完,季初羽收回了手,手心已經麻木了,她沉聲開了口:“劉廠長。”
對面的男人怔了一下,很快,下意識要避開她的視線:“不是、我不是……什麽廠長,你認錯人了吧。”
季初羽直接抽出最後一張照片,舉在他的眼前。
男人看了一眼,浮腫的眼底瞳孔皺縮了一下,他半張的嘴翕動了兩下,讷讷的說不出話來。
季初羽深吸一口氣,偏頭視線死死地盯住他:“你可以解釋一下,我爸爸去世那天,為什麽是你站在他的旁邊嗎?”
不知道是被她話裏的哪些字刺激到了,男人肥厚的背顫巍巍的拱起,視線左右看了下想要逃,卻又避無可避。
季初羽眼底的寒意恨不得将他淩遲:“所有的人都說是那天和我爸見面的,是車間主任趙廣生,警察查了我爸的手機,最後的通話記錄也是趙廣生,連他自己的口供都是說是受你囑托來游說他的。那麽——”
季初羽也不顧及,在他想逃的瞬間,擡手扯住他有些髒污油膩的羽絨馬甲的領口,逼迫他看着面前的照片:“為什麽那天和我爸見面的人,變成你了呢?”
這句話就像是審訊。
相比被立案調查時的審訊,似乎面對季初羽的質問,更讓這個男人痛苦煎熬。
男人頓了頓,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你……你是季海的女兒?”
季初羽沒答,但是答案已經很明顯。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眼底顯現出畏畏縮縮的懼色,聲音也支吾起來:“閨女……我、我當時也是走投無路,才去找你爸說這件事,讓他幫我做成,我會分成給他——”
“那時候,我兒子賭債,欠了一屁股高利貸,還不起啊——高利貸的剁了他兩根手指了,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啊!我老婆還鬧着跟我離婚……我也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似乎想到什麽,男人有些無措地擺手。
“你、你父親的死和我沒有關系啊……我、我找完他被當場拒絕了,當時又被勒索的打電話,就急着走了……我也是晚上看新聞,才知道,你爸爸他那天高血壓犯了,然後——”
男人自己也有些沉郁地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下去。
季初羽死死拉着他的領口,像是要用那張照片照出他心底的醜惡萬象,讓他不得不把真相傾吐一樣。
男人看她這樣,也急了。
“我唯一做錯的,就是在事發之後,把事情都推到你爸爸頭上,我當時也真是走投無路了,想着反正你爸都死了,我不想坐那麽多年牢啊——”
男人說着,扯着嘴角苦澀地笑了一下:“想來也是報應,我坐了十五年的牢,兒子死了,老婆跑了,現在一個人住在這種鬼地方,整日和垃圾為伴——”
季初羽聽他說着自己的慘狀,有些不敢相信地皺眉:“你都不為你曾經做過的事感到愧疚嗎?因為你,輿論引導着攻擊我家,我媽媽也……去世了。我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孤兒,你都不愧疚嗎?”
男人臉上的神色一頓,很快低下了頭:“愧疚啊,可是愧疚又有什麽用,我在監獄那些年,愧疚過了,後悔過了,可是爛命一條,什麽也不會改變了。”
季初羽緩緩垂下手來,忽然感覺自己全身都失了力。
男人擡起頭來,眼底有着麻木:“季家閨女,你要我這條命嗎?要的話,就拿去好了。”
季初羽低頭,開始動作很急促地往信封裏塞相片,力氣之大,幾乎快要把信封攥爛。
終于,她把那些相片塞了回去,死死捏着,擡起了頭:“我不要,你的命現在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希望你剩下的時間時時刻刻記得,你身上背負了兩條血淋淋的人命,一個本該幸福的家庭,一個無辜孩子的一生。你就這樣活着,沉淪在這愧疚中,連酒精也不能麻痹。”
季初羽轉頭就走。
身後的男人突然喊了她一聲:“季家閨女——”
“你父親的墓在哪裏,可以的話——”
“不用,”季初羽的聲音冷到谷底,“你不配。”
——
顧引川回到住處的時候,季初羽并不在家。
已經過八點,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很快雨勢漸大,陰寒地覆蓋了整個無虞市。
才要給季初羽打個電話,顧引川一眼看到了客廳桌上那個嶄新的信封。
他走過去拈起,發現信封沒有封口,可以輕松地自後倒出裏面的硬卡片。
是一張邀請函,很質樸的顏色,簡約的畫風,顧引川卻看得瞳孔猛地皺縮一下。
邀請函背面是手寫的很娟秀的字體。
【引川,你來一下這裏,好嗎?】
底下是一個藝術街畫廊的地址。
窗外閃過幾道閃電,把顧引川額頭的汗照的透亮,轟隆隆的雷聲随之而至。
門口的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顧引川捏着邀請函,指骨近乎發白,他長腿微邁走了過去,按着門鎖,拉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全副武裝的女人。
這麽冷的天,她穿着白色紗裙,一直垂到腳踝,裙擺都被打濕了,貼着小腿,有幾分狼狽。上半身套了一件黑色寬大的衛衣,戴了鴨舌帽,又把衛衣的兜帽自後拉起來罩在上面。
女人臉極小,鴨舌帽壓着劉海遮住了額頭,又戴了一副巨大的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
幾乎無法辨認她的模樣。
聽到開門聲,原本低頭看着自己腳尖的女人似乎被吓了一跳,瑟縮了一下,猛地擡起頭來。
四目相對,女人咬了咬下唇,蒼白的嘴唇恢複了血色。她的視線垂落在顧引川手裏執着的信封上,嘴角的笑有些苦澀又複雜:“幸好,你還在這裏。”
看顧引川更加清隽卻難于靠近的眉眼間的疏離,女人深深呼出一口氣,爾後擡手,把墨鏡摘了下來。
兜帽被她随手拂去,女人把鴨舌帽也摘了攥在手裏,長如海藻般的卷發披散在身側。
女人擡頭,眼尾處的櫻花紋身随之上揚,一路随着枝丫蔓延向鬓角深處。
“引川,”女人的聲音輕軟,有些怯懦,“好久不見。”
“我是顏右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啪嗒”一聲,顧引川手裏的邀請函應聲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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