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從臨市回來後, 車子平穩地開在回無虞市區的路上,季初羽撐着手有些茫然無力地看着窗外, 忽然改了主意。
“師傅, 我們換個地方吧。”
車子一路順着市南的路開了出去。
一直停在了一個老校區外面。
季初羽下了車, 有些茫然地擡頭, 忽然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陌生無比了。
小區相比現在動辄二三十層的新小區而言, 實在過于老舊了。
樓層最高只有六層, 許多牆皮都掉了色, 顯得很斑駁。
小區裏從前的健身設備早老化不堪,換成了新的,鮮亮的藍黃色油漆,和下面自由生長的枯草成了鮮明對比。
季初羽一個人有些漫無目的的漫步其間。
因為天氣不好,小區裏鮮少有行人,只偶爾幾個拎着菜快速趕回家的老人。
這是她曾經的家, 于她而言, 竟是這樣的陌生了。
循着記憶, 季初羽找到了那個她小時候最愛坐在那邊數遛狗經過的行人的花壇。
花壇還在,只是疏于管理, 裏面只剩一些常綠植物和枯草,花壇邊緣的水泥缺損了幾塊, 顯得有些殘破不堪。
季初羽也不介意, 找了個還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去。
一直坐到整個小區路上空寂無一人,偶有一只流浪狗蹭到她腳邊嗅了嗅,發現沒有吃的後也很快跑遠了。
腿和身體開始漸漸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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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水砸在臉上, 睫毛上,微冷。
季初羽仰頭,眼睛有些幹澀。
下雨了。
心裏忽然就想到了顧引川。
似乎他那裏有她想要的全部溫暖,此刻她站在早已不是家的地方,滿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想見他,想靠近他,想擁抱他。
打了車一路回了住所。
房間沒開燈。
走了一天沒開暖氣,但是相比屋外的寒冷還是有些熱意,季初羽被溫差激得渾身瑟縮了一下,擡手按開了燈。
季初羽淋了雨,視線有些迷茫,四下看了看,她定定的盯着那張桌子,蹙了眉。
早上還好好的放在那裏的,遞給顧引川的信,不見了。
停頓一秒,顧不得把被淋濕了的衣服換下來,季初羽拍上門,轉身往樓下跑去。
撥通顧引川的電話,那邊一直傳來忙音。
季初羽死死地咬着下唇,發了定位打車,許是天氣惡劣的緣故,別墅那邊又遠,十分鐘過去了,竟然沒有一個司機願意接單。
季初羽翻了一下通訊錄,慶幸自己留了別墅的司機的電話,司機接到她的電話格外客氣,二話不說就讓她等着,馬上過來接她。
等待的空閑,季初羽撥不通顧引川的電話,轉而撥通了徐鶴的電話。
那邊一直沒有接。
心底隐隐有不好的感覺,随着電話打不通陡然蔓延。
司機來的很及時,季初羽上了車,一路上都在安慰自己要冷靜,不過短短一天,不一定發生什麽事的。
她停不下來,順手搜了一下顧氏和顧引川的相關新聞——她以前從不屑搜索這些,但是此刻,一面迫切想要知道顧引川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一面又暗自祈禱他千萬不要有事。
終于抵達了別墅。
因為焦急,季初羽推門進去,呼吸急促,鞋都沒有來得及換。
別墅大廳的燈亮着。
徐鶴身上的襯衫有些狼狽,他站在病房門口,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到季初羽,有片刻的詫異:“初羽?”
“你淋雨了。”
是肯定的語氣。
季初羽光潔的額頭濕漉漉的,有恰好有水珠順着她額前散落的碎發滴落,堪堪擦過她濕潤的睫毛。
“引川呢?”她現在只想知道顧引川的狀況,“發生了什麽?”
“他……怎麽了嗎?”
說到後面,聲音因為擔憂和恐慌帶上了點壓抑不住的顫意,夾雜着悶悶的鼻音。
“我今天還有話沒有對他講。”
徐鶴嘴角的神情一滞,他收斂了點神色,沉聲勸慰道:“初羽,你先……回去吧。引川現在,不想見任何人。”
季初羽的心猛地一沉,她皺着眉,眼底的神色有了裂痕,呆呆的問:“引川他……出什麽事了?”
有一瞬間,徐鶴覺得季初羽會哭。
從認識這個女人開始,她似乎就對這個世上的一切都表現的過于冷漠,好似來人間走了一趟的佛,對任何事都不會有多餘的情緒。
但是這一刻,她漂亮的大眼睛眼底紅紅的,裏面有濕意,像是孩子一樣的委屈,讓他錯覺季初羽會在下一秒就落下淚來。
徐鶴神色有些沉重,他沉沉嘆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病房,又看向季初羽。
又是一聲輕嘆。
徐鶴擡手掏出一個很精致的絲絨小盒:“引川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等了一陣,季初羽才擡手接過。
盒子大概只有手掌大,季初羽打開,視線瞬間定住了。
裏面靜靜躺着躺着她親手做的,又親手給顧引川戴上去的手環。
手手環安安靜靜躺在裏面,圍住了那個她親手放在顧引川手心的水晶小兔。
那是父親最後留給她的東西。是她對于家和童年的全部挂念。
可是現在,顧引川把它們全都退回來了。
季初羽擡眼,眼底全是茫然和無助。
“他……”季初羽吸了吸鼻子,忽然才後知後覺覺出了寒意,怎麽也暖不了,“不要了嗎?那我呢……也,不要了嗎?”
徐鶴幾乎有片刻不忍。
等了等,他還是收斂起自己私人的情緒,語氣有些深沉,略帶抱歉:“明天開始,你可以不用來別墅這邊了。鑒于是我方先違約的,賠償金顧氏會打到你的賬上。作為賠償,景區那邊的一套房産也會寫到你的名下。”
他在說什麽啊。
季初羽吸了吸鼻子,被別墅大廳的中央空調悶的喘不過氣來。
她看着徐鶴,有些茫然的問:“你在說什麽啊,徐鶴……引川呢?”
徐鶴終于撐不下去。
他看着季初羽,眼底有些懇求,但更多的是無奈:“季小姐……引川現在狀态很不好,他誰也不想見。”
徐鶴叫她季小姐。
瞬間和她拉開了距離,也把她打入了現實。
“那更應該讓我看看他啊。”季初羽不死心,甚至罕見的帶上了一絲祈求,“我就看一眼,好不好?我不進去打擾他。”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季初羽擡手,随意地用衣袖拂了一把臉頰,把上面的濕意掃開。
想不通,她收到那封信,一時急了,想探尋這些年一直壓在她心底裏的迷,瘋狂的想得到一個答案,所以不管不顧的沖了出去。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有什麽在季初羽腦海裏一閃而過。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望向徐鶴:“是不是……因為那封信?”
“初羽……”徐鶴也終于無奈了,他有些妥協,忍不住又回看了一眼病房。
等了等,徐鶴有些艱難的開口:“今天,顏右來找引川了。”
“那封信,是顏右寄過來的。”
誰?
有那麽片刻,季初羽像是溺水一眼,聽不清這個名字,或者本能的不想要聽清楚。
“她沒有死。”
像是一尊沒有心沒有情感的石像,季初羽隔了好久才緩緩收了盯着徐鶴的目光。
她點點頭,緩緩地呢喃:“他不願意見我了嗎……”
像是自語,沒有叩問任何答案。
沒等徐鶴再說話,季初羽死死地攥着手心那個盒子,轉身往外走去。
身後是她進來時蜿蜒的水痕。
走出兩步,季初羽眼前一黑,忽然無力地朝地上栽去。
意識清明的最後一刻,是徐鶴帶着焦灼的聲音。
“初羽!”
——
徐鶴推門進來的時候,率先問到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
待了一陣,很快就聞到消毒水味都遮掩不住的血腥味。
窗外是無邊的夜,大雨傾盆沖刷下來,拍打着玻璃,模糊了一切景象。幾乎要把整個別墅傾翻。
病房裏沒有開燈。
只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愈發昏黃的路燈,照過來一絲絲光亮。
徐鶴站定在門口,适應了黑暗,才逐漸辨認出窩在病床上蜷縮着抱着自己膝蓋的身影。
男人身形高大,似乎一下子憔悴許多,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那裏,如果手臂不是牽動着輸液的管子微微晃動了一下,他幾乎要以為那裏蜷縮的是一段被人攔腰砍斷,沒有生命的廢棄了的枯木樁。
黑暗中,加濕器發出輕微聲響,霧氣在隐晦蔓延。
顧引川緩緩偏過了頭,嗓音幹涸嘶啞,像是每說一個字都在聲帶上劃了一刀。
“她走了?”
徐鶴聽到他的聲音,心髒像是被無端狠狠攥了一把,錐心刺骨的疼。
這幾乎瞬間讓他想起了十年前,才被送到美國的顧引川。
那時候他才是16歲,也只是孩子。
徐鶴第一次見他,顧引川穿着病服,從窗邊回過頭來看他,眼底是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死寂。
他不想活。
這是那個少年眼睛裏寫着的東西。
當時顧引川又一次自殺了,手腕上纏着厚厚的繃帶,臉上和唇瓣蒼白沒有血色,若不是他友好地回了句“你好”,徐鶴幾乎要以為,顧引川就是同學們傳說的,躲在古堡裏的吸血鬼。
徐鶴點了點頭作為回應,爾後想起來房間沒開燈,這樣一片黑暗中,他應該看不到。
沉吟片刻,徐鶴有些擔憂,喉頭也有些哽。
他嘆息了下,爾後開口:“引川,你現在離了她,只會讓自己更加沒了依靠和希望。”
房間裏一陣沉默。
爾後,顧引川有些暗啞的嗓音輕聲開了口。
“你我都知道一開始為了什麽選擇了她。”
他的聲音帶着孤寂,像是和整個世界都隔絕了,明明同處一個房間,卻顯得十分渺遠。
“……”
徐鶴當然知道。
只是……
于黑暗中,顧引川又偏過頭去,望着窗外似乎不會停歇的雨幕。聲音渺遠:“不過是自私的讓自己心安罷了。”
想把所有的壓力和痛苦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去。
顧引川在國外呆了十年,治療了十年,但是躁郁症病情交替着,使用不見徹底的好轉。
遠離了國內的紛争,專注作畫的時候,他可以沉浸一天,可一旦涉及到社交,和任何一個正常的女孩接觸,顧引川又會猛烈地縮回去,甚至退化到比原來更嚴重的情況。
這十年,本來相安無事也就過去了。
半年前,顧老爺子說什麽也要叫顧引川回來,這才有的後面那些事。
當時徐鶴作為中間人,顧引川抵抗無效,提了一點要求。
第一,給他一個遠離人群的住處,他可以幫忙打理生意上的事,但是他只願意待在這一處,不要逼他出去,不要逼他見任何人。
顧老爺子答應了。
但是這麽大的別墅,總要有人打理,于是老爺子一開始就找了幾個有經驗的家政和保姆過來,不僅把別墅搞得一團糟,還惹得顧引川反應過激了。
再之後,就是徐鶴以高薪向社會聘請。
不少人慕名而來,多多少少是奔着薪水和背後的神秘雇主,反而适得其反。
顧引川也對每一個到別墅來的人表現出相當的敵意。
徐鶴無奈,和他商量。
顧引川神色淺淡,眼底冷的看不到光,站在三樓的落地窗前,看着下面枝葉繁茂的常青藤。
隔了會兒,緩緩開口。
“最後一次,你最好找一個不會好奇也不會幹涉我的人。”
男人回過頭來,眼底像是燈火盡熄後的無邊寂寥,他扯着嘴角,慘淡的笑了一下:“最重要的,你找一個能看淡生死的人。哪天我成功死了,對方還得去通知你們,萬一死相難看,別給別人留下心理陰影了。”
這幾乎是顧引川以一種諷刺的态度提出的苛刻要求。
薪酬提了又提,徐鶴也沒想到,居然還真能給他找着。
當他看到季初羽的簡歷的那一刻,幾乎覺得這是上天對顧引川和他的眷顧。
窗外猛地劈過一道閃電,把顧引川蒼白的面龐和手腕上裹得厚厚的繃帶照的愈發慘白。
顧引川長腿緩緩伸展開,他向後倚靠着病床冰冷的靠背,眼底淡漠,夾雜着難以抑制的心疼,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可是……我現在舍不得了。”
“她的生活才好起來一些,本就應該活的好好的,長命百歲,擁有渴望的家庭。而不必因為我有了傷心,或者最終因我的死被壓垮。”
曾經的顧引川,連自己的生死都看淡了,甚至無數次的想過、嘗試過死亡。對他人,更是淡漠。
曾經不在乎的,可現在不行了,只是想想,都心疼。
徐鶴蹙着眉,看着男人,無聲地嘆了口氣,不知道是遺憾還是驚詫:“引川,你真的……喜歡上她了?”
那邊許久沒有回應。
過了很久。
顧引川開口,聲音幽冷,猶如萬年不化的冰川:“我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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