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那是個平常的中午,黃葛樹下坐着幾個老頭,老頭們圍着一盤殘局不停的争論着。三個半大的孩子牽着手,一路好像在商量着什麽,一個較大的孩子看看了這幾個老頭,她開口問:“老爺爺,請問地質局的家屬樓2棟在哪兒?”那老頭也不回頭看她,随手往北邊一指算是做了回答。
三個小姑娘手裏拿着路邊采來的鮮花,聽說從城裏來教了他們幾個月的宋老師生病了。下課後,她們又在學校裏打聽了宋老師的住處,一路尋來。
宋席秀打開門,看到三個瘦瘦的小女孩,她們禮貌的問:“請問,宋老師在家嗎?”
屋裏門窗都關着,迎面而來就有一股怪味,就像長年不通風的房子那種濕潤中泛着酸溜的味道。孩子們真誠的遞出那束花:“宋老師,聽說您生病了,好些了嗎?”
宋席珍雙目發直,她坐在角落處的一只矮小木凳子上面。她的身子靠在牆壁上,牆上的白石灰把她的衣裳也噌白一大片。宋席秀接過孩子們的花束溫和地說:“你們宋老師暫時不能去學校了,你們回去吧,啊,聽話。”
門一關上,屋裏又陷入昏黃暗沉一片。
宋席秀盯了大姐宋席珍一眼,突然就說:“大姐,當初爹媽就不同意你的婚事。雖說你跟大姐夫不是同宗,卻範了同姓的禁忌。而且你還比姐夫大三歲,老人們都說女大三抱金磚。是啊,你們老宋真有福啊。”她的聲音平靜沒有起伏,像和尚在念經一樣:“大姐,瞧你這些年,勞累成啥樣了。”
宋席珍像沒有聽到四妹在說什麽,她半眯着眼晴,瞳孔都沒有對上焦聚。她的頭輕靠在牆上,耳畔微有花白的頭發已經爬滿整個頭頂。
宋席秀又念叨一陣,咕叽着到了廚房。叩叩叩。又是一陣門響聲。是誰啊!?又是村學校來找宋老師的嗎?宋席秀磨叽的去開門。
“宋阿姨。”來人是衛生員韓青,她明顯是一路小跑過來的,因為圓圓的臉蛋正潮紅着,嘴裏還在胡亂喘氣。
韓青抓着宋席秀的手,關上屋門,她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到宋阿姨的大姐宋席珍身上:“宋阿姨,有個剛滿月的女孩兒,要嗎?”
宋席秀一驚,大腦及時接住這句話。她抓着韓青的手,拉她坐到沙發上,她問:“怎麽回事?”
“宋阿姨,昨天晚上是我值班,聽到門外有孩子在哭。是剛滿月的嬰兒。衛生所的領導昨天去市裏開會了,要後天才回來。跟我一起值班的劉姐給出的主意,在附近問問,有人要的話,就留下養着。”韓青從沒有單獨處理過這種事,她只有來找未來婆婆宋席秀商量。她猜想,也許宋阿姨的大姐宋席珍需要收養這個女嬰。
宋席秀拉着大姐一路急走。她一邊跟街邊的熟人打招呼,一邊擔心的看着滿眼血紅的大姐。她的性子平靜無波從未有現在這樣着急過,一顆心髒像止不住就要從胸口裏跳出來一樣。
宋席珍像陷入一種癡迷的沉思狀态,從她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嬰,她的眼裏就看不到別的了。
宋席秀忙着跟韓青一起值班的劉姐說:“這是我大姐,大姐的兒子不能生育,大姐就想着給抱個孫女回去……大姐是城裏人,會待孩子好的……大姐的兒子是家裏的獨苗苗,可算找對有緣份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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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青的爸爸韓科長,正好是劉姐丈夫的領導。劉姐是有經驗的衛生員,她說:“布包裏啥都沒有,出生時間這些也沒有。我看這孩子臉色發黃還挺瘦,不會有啥病吧?可得想好了,別接個麻煩回去,送福利院也沒關系。”
宋席珍趕緊擡頭,她四處張望着,仿佛有人馬上就要把孩子從她懷裏抱走。她有些惶惶不安,用一雙枯瘦的手,緊緊抱着孩子,嘴巴裏說着什麽似的,其實什麽也沒有說。突然,她親了一下瘦小的女嬰,她的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宋席秀看了大姐一眼平淡地笑笑。我們會對孩子好的,劉姐放心吧,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都是信得過的人啊。
韓青感到鼻酸喉堵,眼淚熱熱地湧出:“劉姐,孩子我們就帶走了,這事就這樣吧。”
宋席秀不放心大姐現在的模樣,她翻出抽屜裏的錢,趕到火車站買了兩張最近時間的火車票。姐妹倆互相扶着,走得小心冀冀的。
到了山城宋席珍死活也不願意回家,宋席秀只得找了間旅館住下。第二天一早,倆人直接帶孩子到市裏唯一所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院做了全身檢查。
聽到醫生說孩子沒有先天疾病的時候,宋席珍終于長舒口氣,她抱着嬰兒大哭:“孩子,我的貝貝回來啦。”
菜市場的盡頭有一間小學,青板磚土木結構的兩層教學樓。樓道裏用白色的石灰水刷着幾個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教學樓前有一片小操場,那是孩子們早上升旗儀式,做廣播體操,上體育課和開運動會的地方。操場邊有一只鐵轉椅和一只滑梯,這是為學前班的孩子準備的課間游樂設備。
鐵轉椅長期暴露在日曬雨淋下面,綠色的漆皮東掉一片西落一片的,露出深黃色的鐵鏽。
轉椅上坐着一個身材瘦高的大男孩,大男孩皮膚白膩睫毛修長。他穿着運動套衫,一只腳蹬着轉椅下的硬泥巴地,一只腳盤坐着,轉椅在他的蹬力下暈天黑地般飛速旋轉着,發出陳年已久“吱呀……吱呀……吱呀……”的聲音。
大男孩雙眼半閉着,臉上是安詳的微笑。轉動的風把他的發型從二八分吹成三七分,再到中分,最後從中分直接喽成大背頭。他的頭發有點長了,這不妨礙他玩鐵轉椅的興趣,他拼命從旋轉中感受着自己的快樂。
宋席秀幾年沒見過這個大侄子,她喊了幾聲,宋子明也沒有停下來。其實她知道,大侄子聽不到她的聲音,他只對少數外界的事物有細微的反映。
“哇……哇……”懷裏的女嬰看了一會就哭起來,嬰兒困覺都這樣,哭鬧中睡着,宋席珍一邊搖晃着嬰兒,一邊說:“貝貝乖,咱們睡覺啦。”
宋席珍搖了一會女嬰,她注意到鐵轉椅“吱呀……吱呀……”的聲音漸漸放慢。是宋子明,宋席珍看着兒子眼晴就模糊起來。這輩子,兒子就是她的心頭肉,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宋子明回避着母親的目光,他停下了旋轉椅。嬰兒的哭聲讓他好奇,他看到嬰兒發皺的小臉,雙眼緊閉小嘴大張着。哭泣的聲音就是從這小嘴裏傳出來的,嬰兒不會與他目光對視,他好像看到了孩子。
“大姐夫,你來啦。”宋席秀向不遠處的男人打招呼。宋解放看着妻子,他也被妻子懷裏抱着的嬰兒吸引。他朝四姨子點點頭,走到兒子宋子明身邊,爺倆一起看着小女嬰。
“她叫貝貝!?”宋解放之前已經收到電報,孩子小名叫貝貝他也是知道的。他看着那哭得紅紅的小臉:“大名叫什麽?”
宋席秀推了推大姐,宋席珍才說:“女兒說了,孩子的姓名就由子明來取。”
宋解放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又指着嬰兒的小臉。他伸出粗實的大手,輕輕拉過那只小手。嬰兒的手掌太小了,他把兒子的手指也拿起來,讓嬰兒抓住宋子明的一只手指甲。嬰兒還不會抓握,她一把甩開那只大手指甲繼續嚎哭着,她在不停的說,我要睡覺,我要睡覺。
宋子明突然就笑了一下,他的嘴裏不停的說:“珂……珂……”其實他是在呵呵的笑,但他的意思并不準确。宋子明快二十一歲了,已經過了青少年長身體的年紀。他現在發的聲音,正是他表達高興和快樂的方法之一。
“聽聽,子明真聰明。”宋席秀高興的嚷着:“大侄子給貝貝起名字啦,大姐聽到了嗎,子明在說啥?”
宋席珍和丈夫宋解放對望一眼,倆人都眼淚花花的。
“老頭子,咱們就叫她小珂怎麽樣?”宋席珍問。
宋解放寬厚的大手牽着兒子的手,他的聲音低沉又溫和,他說:“好,就叫小珂,她姓宋,叫宋小珂。”
……
眼眶腫脹,我知道自己一定又哭了。
站在蓮蓬頭下面,讓冷水沖打在自己身上,哔——哔——的真爽。
眼淚被冷水帶走了溫度,皮膚也已經麻木。我很想讓這種冰冷的感覺從皮膚一寸寸滲進去,也許胸口就不會這麽空虛。
他從背後抱着我,他替我關掉進水閥,他溫和的大手握過我的下巴,他的雙唇是那麽溫柔。
“小乖別哭,聽話。”铮和我相擁着躺在床上,他吻上我的眼晴,把眼淚一顆一顆都吸到嘴裏:“小乖,看你哭着我心都疼了。”
我忘不了外婆那悲傷的眼晴。
自從知道我跟铮不是親兄妹,就一直睡不好。徐明铮見我這樣,訂了周六去滬市的機票。今天早上下飛機,我倆直奔外婆家。
本以為一直保密着的事,就這麽被攤開了。外婆看着我倆十指交握的雙手,她長嘆一聲,啥也沒問,眼淚就跟着流出來。
“外婆,外婆您別哭好嗎。”我最怕面對親人傷心模樣,看到外婆的眼淚,預先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我抱着外婆跟着就哇哇的哭起來。小時候跌倒了外婆也抱着我哭過,那時候我一邊哭外婆一邊安慰我。現在外婆背彎了頭發也白了,我已經長大了,換我安慰外婆了。
“姥姥,您就告訴我們吧。”徐明铮半跪在地上,他用誠懇的聲音請求着。
外婆捂着鼻子說:“貝貝沒了,42天的時候就沒了,都是我不好。”她的話說得很堅難,幾乎是拖着尾音給說出來的。
嘩啦——屋門被推開,外公的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倆位老人都很節約,白天從不開燈,這間屋子外有濃密的樹蔭檔住陽光。外公手裏還提着魚杆,之前路過小區外的池塘,我倆也看到外公。因為趕着上樓找外婆,也沒跟他打招呼,估計他看到我們了。
宋席珍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樣,哭泣的聲音頓時就消失了,她保持着一個單一的姿勢,盯着丈夫。宋解放抖了抖手裏的魚杆,把魚線繞到線圈上,又把杆挂到門口的鈎子上面。
“老太婆。”宋解放的聲音已不像二十年前,他已經七十歲了,很多事情已經看得很開。
他走過來坐到宋席珍身邊說:“這事還要瞞我多久,你一直背着不累嗎?”
看着丈夫明鏡通透的眼神,終于,宋席珍低頭用手指扯了扯衣角。她太了解宋解放了,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丈夫,一起從風裏雨裏的走來。難道這些年,丈夫從來沒懷疑過她!?如果丈夫懷疑過,為何不揭穿她!?她有些想不明白。
宋解放看着妻子,又轉頭看了看徐明铮和我。他挑了一下發白的壽眉緩緩地說:“其實小珂半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徐明铮瞪着雙眼,嘴巴張得像能咽下一只雞蛋。他伸手環過我的肩,将我抱在他懷裏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姥爺您也看到了,我和小珂都這樣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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