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章節
流興沖沖地想給母親展示自己撿拾的美麗貝殼時,卻發現找不到人了。他在海灘上慌忙地尋找,想要叫聲“媽媽”卻喉嚨生澀,只剩下無聲的口型。
踏着月光,江流手裏還攥着貝殼,自己走回了家。奶奶出門找了半夜也未尋到,最後是一早出海的漁家,把雯麗的屍首撈上來,江流才又見到自己的母親,而海水的浸泡,他已經完全認不出母親了。
奶奶在一旁哭泣,老人接連遭受打擊,此刻連抽泣都是有氣無力的。江流終于承認眼前這具長發腫脹的屍首是自己的母親,他把攥了一夜的貝殼放到母親身邊,沒有再多看一眼,甚至沒有哭,就坐回到他最常待的木制梯子上,如常地沉默起來。
“我就坐在這兒就好,我哪兒也不去了。”他想。
秋夜的風吹得窗外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這聲音成為江流訴說的背景聲,仿佛海浪拍打着沙灘,讓塵封已久的往事變得更加真實,似乎近在眼前。
說完這些,江流有些恍惚,這是他第一次對旁人訴說過去發生的事。他把韓東當親人,所以他覺得不該對親人有所隐瞞,而除了韓東之外,他也不再需要別的什麽人,他害怕失去,眼前的這一個已經夠了。
然而他沒想過,眼前的這個也會離他而去。
這十年,在這片華夏大地上發生了不少人間悲劇,江流這樣的情況韓東是第一次聽說。父母相繼不明不白地離他而去,甚至一度患上了失語症。楊樹曾無意中向韓東透露過,他在漁村找到江流的時候,這個孩子正像個乞丐一樣灰頭土臉的在落滿灰塵的廚房裏找東西吃,看見他的時候眼神裏流露出的驚恐,讓他看起來像只受了驚吓的土耗子。一直呵護照顧他的奶奶已經去世許久了,遺體在院子裏腐爛發臭,廚房裏哪兒還有什麽吃的?
所以沈文傑讓江流下鄉的決定是對的,先讓他遠離城市裏的是非,到農村去還能學點生存技能。只是在雙清山的這幾年,江流也并沒有多麽輕松。
韓東向床裏面挪動了一下身體:“你躺上來吧!”
江流只是擡手擦了一下眼睛,又坐回到書桌前:“我說的太多了,你快點睡吧!”
怎麽可能還睡得着?韓東只好慢慢起身下床,走到他身邊。眼看着那句寫有江流父親名字的書頁上,一滴一滴地洇上了淚水。原來那句“你要好好的,別讓我下地獄”出自這裏。
他心疼地撫摸他的頭臉,手心感覺到滾燙的液體和呼出的熱氣:“讓我抱抱你吧,你站起來,我怕我彎下腰傷口會疼,我想抱抱你。”
像個嬰孩一般,江流蜷縮着身體,埋在韓東肩頭無聲地哭泣。窗臺上,雯麗的照片把她鎖定在了最美好的少女時代,而把最痛苦的回憶,留給了活着的人。
三十一
到底年輕,在家裏養了半個月,韓東基本可以如常的行動,只是不能做太大的動作。算算日子,再不回雙清山就要大雪封山,進不去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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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希望他們能等沈文傑回來,外婆是非常不願意他們還回那窮鄉僻壤,希望他們都能留在上海。好在終于傳來消息,沈文傑已經啓程返回上海,這意味着他們二人能在十二月大雪封山前回去。
在上海養傷的日子裏,江流對韓東坦白了所有,二人變得更加親密。他們總在私下裏無人的地方親昵低語,仿佛這世界只有彼此,只需要有彼此就夠了。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沈文傑又和他們談了一次,同時帶來了好消息,這場浩劫快要看到終點了!
那是1975年的冬天,時令大雪節氣前,二人登上了返回雙清山的火車。跟第一次一人獨自北上不同,江流這次背着複習備考的課本,身邊還有韓東陪着。雖然列車依舊開往那偏僻窮苦的農村,前方卻是充滿希望。在哪裏都無所謂,有他在就好。
在北京某街道的招工辦,孫建新又碰了釘子,幾個月都沒找到工作,回到家就是小芳的一頓數落。當着孩子,老三不想說什麽,就跑到樓道抽煙,一根接一根抽沒完,直到樓下傳達室叫他接電話才停下。
沒想到最後見面還生死未蔔的人,這麽快就給他打來了電話,還是用當年他們跑前跑後為雙清山村委會裝的電話打得,孫建新聽到韓建國的聲音不禁十分激動,想起了在東北插隊的日子。
“小芳怎麽樣?孩子好嗎?老人看見孩子特高興吧?”
韓建國的詢問讓孫建新不知如何回答。這半年他們一下家三口和父母哥嫂擠在一起,他又一直沒找到工作,真是沒有一天的清淨。
他不想說這些,随口敷衍了幾句,就問起韓建國的情況。
隔着電話,孫建新都能感覺到韓建國的快樂。雖然他至今都不能理解兩個老爺們的感情,但一路走來,卻也真心祝福他們。
提到高考,韓建國提醒孫建新可以試試看。老三不以為然,放下課本這麽多年了,他從沒想過走那條路。
“你真的去高考,村裏怎麽辦?”
老三提到的這個問題,韓建國還沒有仔細想過。可今年就因為他到上海去養傷,村裏的秋收成果極為慘烈,勉強交上了公糧,才十二月,就有人家口糧都不夠了。
“我已經走了,你要再走,村裏人都得喝西北風去。”雙清山青壯年太少,老幼婦孺根本支撐不起來。
回去的路上,韓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因為有他的辛勤付出,村裏人這些年的日子才好過了點,不光能吃飽飯了,還用上了電燈電話。如果韓東不在了呢?養了幾個月傷就要斷糧了,無法想象他徹底離開後,雙清山會怎樣。
走進熱熱乎乎的家,撣幹淨身上的雪,江流在裏屋正忙着整理背回來的複習資料,他按科目整理好,鋪了滿滿一炕。
“老三怎麽樣?”江流問。
“還在找工作,要養家糊口啊。”
來的時候都高喊紮根農村報效祖國,逃的時候不擇手段拖家帶口,回去了又沒有自己的位置。他們這一代人,每一步走得都既緊迫又茫然。
“我們先考回去,先讀幾年書再說。”上頭還沒政策下來,江流已經在暢想美好的未來了,而韓建國看着窗外的大雪,擔憂着各家快要見底的糧倉。
元旦後,韓建國獨自開着拖拉機,拉着公社發下來的補給糧回雙清山,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次了。過去鬧饑荒,公社發個糧食都唧唧縮縮,打五六次報告才有回音。今年不只是怎麽了,隔三差五就問候一下,不知是不是好兆頭。
難得的豔陽天,皚皚白雪反着光,晃得韓建國眼睛酸。安頓好了糧食,把拖拉機停在了臨時搭建起來的草棚子裏,韓東小跑着回到了家。終于暖和了,他琢磨着中午做點什麽吃,就聽到屋裏的廣播,在一陣喧鬧的歌曲過後,傳來了沉重、緩慢、悲痛的聲音:
“……一月八日九時五十七分,偉大的無産階級革命家,傑出的共産主義戰士……”
韓東趕緊進屋,廣播繼續說着:
“全國各族人民中心愛戴的好總理周恩來同志與世長辭,享年七十八歲。”
江流回過頭來看向他,眼圈泛紅。
不準戴黑紗,不準舉行悼念活動,不許開追悼會,兵團戰士寫了幾首悼念詩歌都被批評。韓建國就在這三個不許中,冒着大雪,心情沉痛地挨家挨戶送補給糧。今年收成不好,鄉親們卻沒有餓肚子,怕是總理為人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總理那麽操勞國事,中國依舊有人在忍饑挨餓,這場運動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五月份溫度才回升。江流貓在屋裏把三門功課都溫習了,韓東只看了看數學。他太忙了,動不動就要到公社去開會,村裏還常有事情找他,春耕一開始就更不得閑。
江流開學之後也沒放下複習,還利用課餘時間給韓建國整理了複習重點,想讓他忙完地裏的活兒之後能有針對性的看看。夏日炎炎,韓建國又眼看着五六個知青踏上返城的路,人心早就不齊了,地裏的莊稼也被曬得打了蔫。
七月裏,朱老總也走了,形勢越發撲朔迷離。韓建國兩天一趟的到公社開會聽報告,楊樹也打來電話,依然是叫他們“做好準備”。
很多過來人在回憶1976年的時候,都會面露沉痛。唐山地震,三位偉人相繼去世,老天爺似乎并不打算放過歷盡苦難的中國人民,認為他們還沒有經受足夠的錘煉,還需要更多的磨砺才能更加堅毅。
仿佛是眼前蒙着黑紗走夜路,看不到燈光也不知黎明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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