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章節
只留一盞孤燈,韓東抹黑坐在到門柱邊,他離江流又近了一點。
路燈都熄了,韓東裹緊了衣服,支持不住地沉沉睡去。那本從不離身的手抄詩集,在清晨即将來臨的時刻,被悄無聲息地從他懷裏抽走了。
江流不是紙糊的,他也不是身體不好,只是雙清山的夥食沒什麽營養,又要上課又要下地幹活,胃裏留不住什麽油水兒,自然抗不過這一輪又一輪的刑訊逼供了。
僅休息了一天,江流又被吊起來懸挂着,像寺廟裏的鐘一樣。這樣的狀态,江流的身體已經适應了,臉上并沒有痛苦的神情,或者說根本沒有表情。
喜怒哀樂都是可以一眼看出來的,哪怕是裝出來也是有的,而發呆愣神兒時視線也是有集中點的,而江流此刻卻是看不出一點情緒,連眼神都是空洞的。
看守喂過他米湯,還吃了一點土豆,雖然還是站不起來,但早已恢複意識。吊起來之後又澆了兩桶冰水,怎麽可能不清醒?所以他此刻的狀态,在審訊的幹事看來,根本就是一種無聲的反抗!
他不熟悉江流,并不清楚江流平常就總是面無表情的,現在看起來只是更憔悴了一點。
幹事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着桌面,也不耐煩再問什麽了,就把那本手抄詩集丢到地上,正好扔到江流眼前。
“這東西眼熟嗎?”
花了一段時間聚焦,江流太餓了,直眼冒金星。詩集背面朝上,所以最後一頁上的電話號碼露了出來。江流當然眼熟,這是獨一無二的東西,電話號碼是楊樹寫上去的,這是他親手書寫的詩集。
這本詩集在他剛到雙清山沒多久的時候,為了安全起見,就一直由韓建國保管,從不離身。
江流終于有點變化了,幹事很滿意。他起身走到江流面前,又問了一個問題:“這是你親手寫的東西吧?”
鐘,敲響了。
他沒什麽力氣,卻也掙紮着想看清地上的東西,身體仿佛布滿了濕滑的毒蛇一般劇烈的扭動着,腳下的鐵鏈跟着扭動發出碰撞的聲音。
哪裏還用再确認?他沒什麽特別在意的東西,這有什麽可認不出來的?
幹事撿起詩集,翻到某一頁,大聲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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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身體,潔白的山丘,潔白的大腿
你獻身的姿态宛似大地
我粗野的農夫的身軀挖掘着你,
并讓兒子從大地的底部跳離。
江流第一次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是在小學一年級。
江慕雲在生活上不是個有條理的人,時常閑書工作用書都胡亂堆在一起。放學回家後的時光是美好的,江流在父親的書房裏徜徉,只找字全都認識的書讀。
《二十一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見字都認識就讀起來,正雲裏霧裏的迷糊,江慕雲回來了。見他那半大的兒子正捧着一本智利大詩人的詩集,江教授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內心翻江倒海,便故作鎮定地問起來:“流兒,你看得懂嗎?”
小江流懵懂地搖搖頭。
把兒子抱到腿上,江慕雲開始他的演講:“爸爸告訴你,這首詩是在說,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你喜歡媽媽嗎?喜歡吧,你就是從媽媽身體裏孕育出來的,是媽媽不惜獻出生命才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所以你要愛媽媽。‘兒子從大地的底部跳離’,你就是媽媽的兒子,媽媽就是大地母親,而你遲早要離開媽媽,媽媽也會離開你,這就是‘跳離’,你和媽媽分開成兩個個體。那爸爸呢?爸爸就是粗野的農夫了,你看媽媽老說爸爸邋遢,爸爸很粗野的,離不開媽媽照顧的,哎呀不要鬧,爸爸不會跟你搶媽媽的。”
重新讀了一下這段,江流問:“那爸爸要挖掘媽媽嗎?什麽是挖掘啊?”
“‘挖掘’就是接觸,每個生命都不是獨立的,都會在這世上相互接觸,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活下去。”感覺說的複雜了些,江慕雲想了一下,“‘挖掘’這樣的接觸會産生新的生命,也就是大地和農夫孕育出生命。在這世上的人,不是大地就是農夫,他們之間會産生各種各樣的接觸。但是出生和死亡,也就是來和去都是一個人,不會有人跟你一起來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人陪你一起離開,只是這一路上會和其他生命産生接觸,不止有爸爸媽媽,還會有你不認識的人。”
“你不要怕,爸爸媽媽從前也是不認識的,是因為接觸了之後,有了感情才有了你。爸爸希望你以後多多接觸那些大地和農夫,能看到大地的美麗,也能看到農夫的勤勞,收獲美好的感情,享受生命的快樂後離去,然後再啼哭着從另一個大地的底部跳離,重新開始新的生命接觸。流兒,你懂了嗎?”
看着江慕雲期盼的眼神,小江流點點頭。他很開心能聽爸爸講故事,爸爸要是每天都能這麽早回來給我講故事該多好啊!
“啧啧,看着斯斯文文的人,腦子裏裝的淨是這些污言穢語,你也配參加革命工作,戰天鬥地?”
江流早就停止了掙紮,幹事咳了一聲,轉過身撕下剛剛讀過的那頁,剛要揣進兜兒裏,就聽到身後嗚嗚咽咽地響起了哭聲。被吊起來的那口“鐘”垂着頭,止不住的抽泣,漸漸地,恸哭的聲音越來越大,擾的人心裏煩。
幹事丢掉詩集,不耐煩地又向江流的右腹招呼了一拳,疼得他痛苦地哽咽。
“我勸你快認了吧,早死早超生。”
母親投海,田寡婦上吊,那是江流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他從不畏懼死亡,因為活得太苦,有時候會覺得死亡是解脫。他也不願自殺,因為并沒有做錯什麽,他不想懲罰自己。在他看到那本詩集之前,他一直是這麽想的。
一直以為自己不一樣,無論是大地還是農夫,他和韓建國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才會依賴彼此。然而生命本沒有什麽不同,即便自己死了,也還會有更多的“江流”活着經受這樣的痛苦,都不過是歷史的塵埃,滄海一粟而已。
死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只是從另一個底部跳離的助跑。“啼哭着跳離”是在哭上一次跳離後經受的苦痛,所以在上一次離開的時候,就不能再哭了。爸爸說,要享受到生命的快樂後離去,他要快樂地離去。
于是江流不哭了,他徹底想通了。
他笑了,笑得很燦爛,是韓建國曾說過的很好看的笑容,他要為下一次跳離做好準備。
死不是結束,死是新生。
又一桶冰水澆下來,流到地上,混成了殷紅的血水。懸挂着的那口“鐘”的前襟也被鮮血染透,仿佛再也敲不響了。
三十六
延期開庭,一拖就是五個月,此時的縣城,早已進入了嚴冬。
韓建國排隊買了兩個燒餅,哈着氣小跑着回到了住處。縣城的郵遞員和他擦肩而過,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知青,瘋了似得在大街上又笑又叫。十年浩劫後,青年人終于可以回到象牙塔去,繼續自己學術上的追求了。
那是1978年的元旦,韓建國年前回村裏一個月辦妥了交公糧的事,又回到了縣城。五個多月來他一直在打探消息,詩集弄丢了,也沒法往上海打電話。他拿了錢賄賂了革委會的人,卻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這人,仿佛消失了一般。
他依然住在縣城的熟人家裏,在人家空着的一處小隔間裏湊合着,每天就是吃飯睡覺打聽消息,也沒心思收拾自己,頭發和胡子都長長了,眼神也空洞起來。要是被什麽事兒刺激到,那雙大眼睛一瞪依然很吓人,像是山裏流浪的野人。
玉珍剛進門還沒站穩就被吓到了,然後就被一把推開。她放下拿來的飯菜,無聲地掉了幾滴淚,追着那野人出門了。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早已習慣這種氣候的當地人總能穩妥地在這冰面一樣的路上健步如飛,玉珍一個勁兒地追着韓建國,卻怎麽也追不上。
眼看着要過春節了,人們都拖家帶口的出來辦年貨,街上十分喧鬧。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幾條街,終于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街停下來,因為玉珍喊了一句:“月底開庭!”
韓建國終于回頭了,用那副須發濃密的 面孔瞪着玉珍,等待下文。
“不能再拖了,眼看着就過年了,”她頓了一下,“等他出了院,就開庭。”
“出院?出什麽院?”韓建國抓着她的肩膀逼問,“你說啊!”
“他……”玉珍也不知道具體的,反正是個要住院的傷勢,估計不會太輕,她怕自己說出來,跟韓建國的關系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他怎麽了!”野人掙紮在崩潰的邊緣。
“他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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