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便害了百年相思

曾經有一段時間,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

聽不到,看不見。

後來,黑色淡去, 慢慢的, 他的世界有了光, 可以聽見零星的聲音, 可以感覺到有人在觸碰。

他總是被人抱着,總是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說些什麽。

他一開始聽不懂, 不理解什麽意思,他也動不了,只能慢慢聽。

他只知道,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撫摸在他身上的溫度很舒服。

那個時候, 他還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裏, 和誰在一起。

照顧他的人好像很喜歡給他做衣服,也喜歡自己動手。去市場上買許多布料,會拿回來一一量好尺寸。

逢年過節都要給他換套新的,尤其是過年, 他聽見他說:“阿乙, 你也大了一歲,你十七歲了哦。”

他在叫誰阿乙?誰十七歲了?他不懂。

那天晚上,那個人帶他出去了,去到一個村子裏, 指着天空讓他看。

“阿乙, 那是煙花,是不是很美?”

他問了很多, 說了很多,可是懷裏的木偶還是沒有應答,像沒有生機的布娃娃,只是躺在他的懷裏。

“新年,要有新年願望。過了明天,阿乙也十八了,是個成年的大小夥子了呢。”輕白衣溫柔的給勾乙捋好衣衫,眉眼間的芳華比煙火還要奪目。他笑着說:“什麽時候我能看到阿乙醒過來呢。”

閉起眼睛,嘴角彎彎:“那今年的新年願望,就是,不競長命百歲,世态安康,不要再有殺戮和戰争,希望我的小阿乙,能醒過來。”

昔年的燕不競來看過輕白衣幾次,見他在這山野之間活的像個年邁的老頭,一臉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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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我吃香的喝辣的,就稀罕這清粥小菜是嗎?”

小山坡上,輕白衣炒了幾個小菜,給他拿了壺酒:“這個夠不夠?”

燕不競雙眼锃亮:“你什麽時候偷來的?”

“這是我買的,怎麽就成偷的了。”輕白衣無奈,“也不想想我一個不喝酒的備酒作甚。”

“哈哈哈,我懂我懂,為了我是不是?”燕不競笑。

“知道就好,沒良心的。”

那幾日吃飯,明明兩人吃,卻總放着三人碗筷。

勾乙這尊木偶蔫噠噠的靠在椅背上,眼睛不知閉,嘴不知張,更不知動。

“你像個女孩家,整日帶着個布娃娃到處跑。”那時,燕不競是這般評價的。

“他不一樣。”輕白衣搖搖頭,“我的阿乙總有一天會醒過來,他會成為厲害的人,保護弱小,除惡祛邪。”

“美得你。”燕不競說,“在別人眼裏,咱們都是惡,是邪,是魔。要真這麽算,首先就得把自個除了。”

“才不會。我會好好教他,教他分是非,懂義禮,知善惡。”

見輕白衣全身心都投入在勾乙的身上,燕不競無奈的搖搖頭。

那個山頭,不知過了幾分春夏,又去了幾次秋冬。

冬日裏,一馬平川的白,晃得人眼睛疼。燕不競給輕白衣送來了白狐裘的披風,毛色純亮,烘着他素淨的臉。同時也捎來了另一件。

一打開,輕白衣就笑了。

“還是你懂我。”

一白一紫,兩件披風。

他給阿乙穿上,帶他坐到門前,伸手捏了個雪球放在他手心裏。

“冰不冰?”

沒有人回他。

“這是雪。是每年冬天,都會落下的雪。我很喜歡。”

“你聽,世界是不是好像都安靜了?”

勾乙靠着他,軟綿綿的。

“以後等你醒了,我和阿乙一起造雪人,好不好?”

依舊沒有人回,他自說自話。

勾乙已經能聽懂他在說什麽了,雪……雪是什麽,他看不到啊。

眼前還是一片白,這個人好煩,總是叽叽呱呱的在他耳邊唠叨,我又看不見。

後來,每次下雪,輕白衣都會帶着勾乙出去走走,手捧着下落的雪花,像個孩子一樣驚奇的叫喚:“快看阿乙,雪沒有化呢!”

勾乙在內心淺淺的嫌棄:“幼稚。”

後來,入了春。

滿目桃花開。

地上的野花芬芳小巧,和着綠草,星星點點。

輕白衣找了匹馬來,抱他上馬:“我帶你去踏青。”

風在耳邊簌簌的刮,柳葉兒随着湖水飄蕩,廣袤無垠的這片草地連着湖水,輕白衣抱着勾乙在草地上飛馳。

風将他們的衣服吹的鼓了起來,更吹的勾乙的發不停的掃過他的面頰。

他輕輕含住,無奈的笑了笑。

那時,勾乙仿佛能感覺到一點點春風拂面了,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眼前也不再僅僅是白,還有了綠。

随着馬兒的颠簸,他偶爾低頭時,好像能看見一片奇怪的顏色。

他好想問:“那是什麽?”

然而,他不會說話。

湖水淙淙,草木茂盛。

馬兒在湖邊吃草,輕白衣在湖邊烤魚。

“你可知道,我最擅長做菜,烤的山雞不競最喜歡,可惜這裏沒有,烤魚味道也是不錯的。你雖然不能吃,但我可以借你聞聞。”他伸過去烤魚,在勾乙鼻尖下走了走。

“香嗎?”

勾乙那日只覺得鼻腔內轟然流入什麽奇怪的東西,那是他從沒感受到的東西。

香?什麽是香?

呸,好惡心!

夏天到了。

天熱的厲害。

輕白衣喜好清涼,非要拖着勾乙去游泳。

湖水清澈四周也無人,他三兩下褪了衣衫,跳進了湖。游的爽快,哈哈大笑。

勾乙靠在岸邊的石頭,輕白衣時不時會探出頭看一眼。

淺淺眉眼瞧着他,使了壞,伸手脫了勾乙的衣服,将他拉下來一起洗。

勾乙詫然覺得渾身冰涼,凍的他沒處躲。

他慌張的想:這都是什麽,這是什麽!好像全身都被包裹了一樣,好奇怪。

“這是水,它在擁抱你,歡迎你。它們喜歡你。”輕白衣靠着石頭,在水中抱着勾乙,“你感覺到了嗎,這是自然的溫度,它們知道你熱了,讓水來給你降溫呢。”

勾乙呆呆的,他沒有表情。

直到——

什麽滑軟細膩的東西貼了上來。

貼在他的身上。

他落入了懷抱。

輕白衣抱着他,像抱着孩子一樣,将他的腿張開。

“你快掉下去了,木頭都會浮起來,你怎的還往下沉呢。”輕白衣笑着對懷中的人說。

而懷中人,卻是徹底的愣住。

流水的濕滑,從縫隙間溜走。哧條的兩人毫無阻隔,細細相貼。

他明明沒有生命,卻覺得自己好像燒起來了似的。他依賴這個擁抱的溫度,他眷念這個懷抱。

原來,這是碰到他的感覺啊。

好像……還不賴。

是秋了。

天色漸漸轉涼,楓葉落了滿地的紅。

劍尖卷起紅楓,剎那間漫天都是。一道白色身影在楓葉中起舞,他的劍淩厲而美,黑發與那紅相映的刺眼,他笑着擡腳踢過去一片葉子。眼看着楓葉迅疾而猛,仿佛能将勾乙切為兩半似的,卻在他鼻尖堪堪停住,随後搖搖曳曳的從半空而落,落在他的手心裏。

風卷着落葉飛舞,他踩在楓葉上,走到勾乙面前,蹲下,笑望着他:“想學嗎?我教你呀。”

勾乙不說話。

誰想學呀,哼,花架子,我以後肯定比你厲害。

他在心裏偷偷說,輕白衣如何能聽見。他歪了歪頭,使壞般道:“這樣,我吃個虧,你叫我聲師父,我便教你,如何?”

不叫。

想得美。

才不要叫師父。

“我很厲害的。”輕白衣攬起他的腰,“帶你玩玩?”

你要幹什麽……喂!

風中飄落的紅葉間,一道白衣,一道紫衣。兩道身影若飄逸的蝶,一路飛向楓樹的高點。輕白衣輕飄飄踩着樹尖,望着方圓十裏的紅。

他輕嘆:“真美。”

勾乙的眼前隐隐約約,好似能看見,又好似看不見。

近在咫尺的人一片朦胧,他好想看清他的模樣。哪怕不見這些美景都沒關系,他只想看你。

“你可知,誰最愛紅色?”

“是不競哦。他什麽都要紅的。衣衫要,穗子要,就連寝房的床單都要。我時常笑話他像個新娘子似的,他卻跟我說‘也得有人要啊不是’。呵呵。”他從樹尖頂端采了片最純正的紅葉,“我把這個送給他,他定歡喜。”

秋過了,又到了冬。

那年的冬天仿佛極其寒冷,一連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勾乙被遺忘在了小木屋裏。

即使沒有溫度,他好似也冷了似的。

每天都在等着輕白衣回來。

他說有些事,讓他在家等他。

好,我乖乖等你。

勾乙不知等了多久,等到疲憊不堪,等到焦躁。

他終于聽到了門開的聲影,緊接着,一道紅影倒了進來。

他一驚。

這是什麽?

什麽紅色的東西?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那紅色的東西不動了。

他想叫喊,想掙紮,想從這個軀殼裏走出去。

阿衣!

你怎麽還不回來!

阿衣!

風雪交加夜,雪又飄了一天一夜。

敞開的大門已被白雪覆蓋,門檻上躺着的那個人動也不動。

刺眼的白與紅,沖擊着勾乙的眼睛。

他好想沖出去,他好想去找阿衣,他不要該死的被困在這裏,他好想他,他要阿衣!

內心仿佛有什麽在掙紮,在憤怒,在急促。

阿衣。

阿衣。

阿衣!

倏然間。

勾玉的光芒從心口閃耀,仿佛掙脫了牢籠,勾乙僵硬的軀幹依舊沒有溫度,可他的眼睛……眨了。

視線逐漸清晰,虛焦逐漸彙攏,他擡起了頭。

茶水還涼在桌上,地上全是雪,大門被雪堆的動不了,冷風嗚嗚的往屋子裏灌。

他動了動。

想扶着牆站起來。

然而,他栽了下去。

他好像……不會走路。

而就這麽一載,他看見了風雪裏的衣角,紅的刺眼。

對了,這裏有人。

從地上爬過去,他從雪中刨出一個人。

他趴在地上,身上冰冷。勾乙奇怪的給他翻個面,然而,這一眼,看的他胸口一陣刺痛。

他彎着腰,眼睛睜的大大的。想流淚,可是卻沒有淚水。

“我怎麽了,我為什麽……這麽難受。”

“阿衣穿的是白衣服,你穿的是紅衣服,我知道你不是阿衣,你不……”他如此想着,卻在他領口看到了唯一一點白。

勾乙瘋了。

他刨着雪,眼睛睜的巨大。

他想流淚,可是沒有淚。

他難過的心死死堵着,他又沒有心。

仰頭長嘯一聲,他只會發出一個音節。

“衣!衣!!!”

那躺在懷裏的人啊,再沒了昔日的風采。

他想死去了似的,靜靜的躺在他的懷裏。

仿佛沒有了呼吸,也仿佛沒有了眷念。他的唇角淡淡揚起,似乎沒有遺憾。

勾玉的力量,無比強大。

他就差把自己給剖了,救回了輕白衣的一條命。

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床上。屋內一盞油燈昏昏暗暗,燈芯子被縫隙裏的風吹的左右搖擺,勾乙也不敢走的近,他這一身木骨,說燒沒了,也就沒了。

他不睡覺,眼睛睜的大大的。看着床上的人。

原來,你就是阿衣。阿衣長這個樣子啊。

恩……

你真好看。

阿衣渾身冰涼,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溫度,只想給他些暖。

脫了衣物,上了床,小心翼翼的鑽進被窩,小心翼翼的抱住他。

阿衣,這樣,你就會覺得暖和點了吧。

大概……

暴風雪依舊沒有停,倒似要吹的這屋子都快散架了似的。幸好,這小木屋還能撐一撐。

給他換了幹淨的衣衫,他們兩個相擁在一起。

勾乙蹭着他的肩,滿心希望他能睜開眼睛看看自己。

阿衣,我醒了。

你不是總說希望我能醒過來嗎。

為什麽我醒了,你又睡着了呢。

日日夜夜,勾乙都這樣陪着他。

給他擦拭身子,給他換上幹淨的衣服。

他甚至學會了下山,去了村落。大家都以為是輕白衣,熱情的給他遞上好多吃的喝的,他也不說話,帶着一群送的東西上了山。

學着大嬸的樣子熬着稀飯,每日喂他一點點,看他喝下一口米糊能高興好久。

勾乙知道,輕白衣的靈氣所剩無幾。全靠勾玉吊着一條命。

他每日不要命的輸送靈力給輕白衣,幸好,他沒再惡化。只是一直沉睡。

原來等待一個人的滋味是這樣的。

勾乙坐在門前,看花開花落,看月升月落。

看春去秋來,看夏至冬過。

輕白衣等了他二十年。

他卻等了他一百年。

等到他什麽都會了,什麽都見了,什麽都明白了。

等到勾乙看盡世間百态,看遍山川美景。

等到他學會了愛恨情仇,見慣世間醜惡。

他的膽子也大了些,每天早上起床時,都會偷偷的吻一下他。

一睡百年,阿衣,你可真懶。

又是一年新年。

天空再沒了成片的煙花。

他去到另一個村子裏買了些煙花自己回來放,雙手合十許着願。

阿衣說了,過年的願望最靈,所以,他一連許了一百年。

“希望阿衣能醒過來,長生不老。”

他的願望簡單而純粹。

就是希望阿衣不要死,可以永遠的活着。

他點燃煙火,天空中的雪已經沒再下了。月色美好,天氣卻冷的很。

眼瞳中倒映着天空的斑斓,煙花絢爛而美麗。

他淺淺的微笑。

一百年了,阿衣。

不過沒關系。

再久再久我都會等着你,等你醒來,陪你游遍山川。

你的願望成真了,那麽我的願望,何時能真。

北風嗚嗚的刮着,屋中的年夜飯也已經冷了。

勾乙跪在院子裏許願,雙腿已經沒有知覺。

他買了許許多多的煙花,一個放完還有一個,一個還有一個。

放多久,他就許多久的願。

直到——一層淺淺的絨毛撓到他的臉頰,身上重了一重,被披上了紫色狐裘披風。

他的指尖在顫抖,久久不敢回頭看。

後頭人笑着調皮道:

“這麽好看的煙花,怎麽都不叫我呢。”

作者有話要說:

百年厮守,不過為等良人。

老天待我不薄,幸而你來了。

那就,一起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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