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這裏隔三天就是一個集,平日裏清冷的街道也會在這天熱鬧起來,我在街上唯一的一家賓館住下,除去睡覺時間幾乎都附近閑晃。兩三天的時間,我對這兒倒也熟悉了起來,出了街口便是大橋,這座橋通向另一個鄉,不過還沒去對面看過。
站在橋頭,看不見河流的盡頭,雨季已過,水面淺了很多,河中央有□□出來的草地,見有人拉着牛羊去那兒放,但沒見過他們是怎麽過去的。第一次來也脫了鞋子想往中央去,可沒走一會兒水便漫到了膝蓋以上,河水清澈見底,沙石也很細膩,知道再往前走必定要濕去半截衣服,便只能巴巴的望着那些牛羊在河中央悠然自得。
就這麽閑晃了幾天,附近水果攤上的人都對我眼熟起來,時而還要拉着我的閑聊幾句,他們問什麽我大多都如實回答,可卻從沒說過來此的真正目的。
我是在來這兒的第五天才見到程遠的,已是我在這兒的第二個集。這天街上的人特別多,自行車在人群裏自如的穿梭,一不小心便會蹭到人的褲腿。他遠遠向我這個方向走來時,我花了有好幾秒的時間才敢确認那人是他。
跟他一起走來的是個女孩,看起來與他差不多大,戴着副眼鏡,文靜之中還透着些書生氣。她親昵的挽着程遠的胳膊,交談時也是熟稔自然,像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家人。
還來不及顧及心裏那陣痛,便自行嘲諷起來,這段日子以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多餘的,我被命運的手牽引到這,此時又被它狠狠的甩了一耳光。自導自演的愛情,到底還能卑微到什麽程度?
我停在原地,妥協似的只等他将我發現,也可能是心裏還抱着些期待,只需要他的一個眼神,一句言不由衷的解釋,我便能再無留戀的永遠離開這裏。
這些年他倒也沒多少變化,走在人群裏,那抹颀長細瘦的身影還是一樣紮人眼球。當他離我越來越近,我才終于察覺出了些異樣,他的目光有些游離,在這人群密集的街道上,沒有他注視着的焦點。
再看看她身邊的那個女孩,與其說是挽着他,倒不說是引領着他往前走。小心翼翼的繞開一切障礙與人群,停停走走。
程遠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便催促道:“你走得太慢了。”
那女孩見他有甩開自己的跡象,急忙勸阻着說:“哥你急什麽啊,現在街上人多着呢,別等會兒給撞了。”
原來這人是他妹妹,剛才只顧着悲憫自己,卻忽視了他倆的相貌其實是有些相似的。
程遠無奈的笑了笑,并且面無異色的從我身邊走過:“我又不是泥捏的,撞一下又不會怎樣,再說人還都等着呢,別到時候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程欣倒是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多停留了一秒,随即又轉過頭去:“怕什麽,萬海濤聽話的很,看他敢不敢多說我一句。”
“你也就這點本事,光會欺負他……”
他倆的交談漸漸隐沒在嘈雜的人聲之中,我看着兩人緩緩離去的背影,心中的火焰倏忽而起,将腦子炸得清朗開闊,而那些我糾結怨怼了許多年的憤然也瞬間化為烏有。我下意識的往前走,心中只想讓不願讓眼前的人再消失一次。
他們進了一家小超市,我沒跟着進去,只在外面等他們出來。站有有十多分鐘也不見人出來,便想着進去看個究竟,可裏面除了坐在收銀臺前的店員哪兒還有其它人。我又往裏走了走,才發現轉角處有個門,我想他們大概是順着樓梯上二樓去了。
超市隔壁就是間餐館,這時來吃東西的并沒有幾個,我要了份湯,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坐了下來。
我心中有許多的疑問,然而此時我并不急于求解,只耐心的等着,等他們從那家超市走出來,我便能沖進去向萬海濤問個究竟,我倒要看看他們兩個合夥瞞了我多少事兒。
時間快到中午,來趕集的人也散得差不多,餐館老板将店內的桌面收拾幹淨,見我一碗湯未動分毫,便問:“這都涼透了,也不見你喝一口,是不是這湯有什麽問題。”
我将眼神收回,幹笑的回答:“沒有沒有,剛想事情想出神了。”
老板方才還有些緊張,聽我一說神色也緩和下來:“那我拿進爐子裏再給你煨煨,這湯涼了也沒法喝,你要是不趕時間就再坐着等等。”
我面帶感激道:“那就謝謝了。”
接着我又點了份炒米粉。
老板得了空,便坐下來同我聊天,打量着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漫不經心的喝着湯,一五一十的回答,他有些詫異,不理解我為何要從繁華的深圳跑來這偏遠的鄉鎮,我笑了笑說:“來找人的。”
我們又聊了一會,他又嘆起氣來,我問他可是有什麽心事,他環顧一下店內,有些不舍的說道:“這店怕是開不了多久了。”
我問:“為什麽?”
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中的抹布無意識的捏了又捏,指了指街對面的那間餐館:“自那家店開起來後,便經常聽見有客人說我這裏的東西做的不如他們,接着我這兒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
我看了眼對面的餐館,與這兒一比不知要熱鬧多少,因受了些老板的影響,便也急了起來:“那倒是想些辦法補救啊,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他搖了搖頭:“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既然技不如人,也不必再勉強維持下去。這兩天我也仔細想過了,倒不如早些轉讓出去,這樣也能虧得少些。”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再勸也是多餘的,便随口附了句:“這樣也好。”
他又起身忙了會兒,見我還沒有要走的打算,便問:“你這是在等人?”
“嗯,沒打擾到你吧!”
他擺擺手:“沒有沒有,你就坐着,反正也沒什麽客人。”接着他便将躺椅拿了出來,用袖子撣了撣上面的灰塵:“我先眯會兒,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開電視看。”
我點點頭,輕聲道了句謝。
這一坐又坐了兩小時,直到隔壁傳來熟悉的對話聲,我才伸頭往外看去。他們三人剛好從超市走出來,沒走幾步萬海濤便在門口停住,程欣依舊挽着他的胳膊,對着眼前的人揮了揮手,同時她清脆的聲音響起:“用不着你送,趕緊回去吧。”
萬海濤說:“行,正好我還有事兒要忙,你們回去的時候慢點。”
程欣有些不耐煩了:“好了知道了,你記得把我哥的房間收拾好了,別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裏放,到時候我會來看的,別想着敷衍我。”
萬海濤調皮一笑:“遵命,老婆大人。”
程欣白了他一眼:“去去去,你個大傻冒。”說完,便挽着程遠往回走。
我又癡戀的看了他幾眼,近在咫尺的人一時間卻又觸碰不得。我在想,若是他知道我就在他身後,又會怎樣的表情,是驚訝還是欣喜,還是說仍同多年前一樣,當做什麽事都未發生過一樣只像熟人般寒暄客套幾句,什麽都不告訴我。
直到他再次消失在視線之中,我心中緊扯着的弦才終于崩斷,一陣疾步走到了超市,顧不得店員眼中的詫異,我大聲的喊道:“萬海濤,你給我出來。”
我連着又喊了好幾聲,這才聽見從樓梯口傳來的腳步聲,一見到我,萬海濤像是被雷霹了似的定在原地,用像是見了鬼般的神情望着我,許久才喃喃的念了句:“梁……梁碩。”
他同店員打了聲招呼,向她表明一下我并不具備任何危險性,這才招呼我上樓。我跟着他上樓,并冷冷的說:“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與這超市并排的都是四層的老樓,除去一樓用作店面外,其餘都用來住人。萬海濤在二樓停下,讓我直接往上走,他去二樓廚房給我拿點喝的,我點點頭,便徑自走了上去。
三樓的空間并不大,只有一個客廳和一個房間,室內的裝修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好在光線充足,倒也是個不錯的住所。
萬海濤給我拿來一罐旺仔,并自覺的打開來遞到我面前,看着罐身醒目的圖案我有些想發笑,樓下那麽多飲料偏偏給我拿了這個。可我什麽也沒說,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等着看他要麽在沉默中死亡要麽爆發。
他終于也忍不住了,有些無辜的望着我:“碩哥,你別這麽看我,看得我心裏發虛。”
我不接話,換了個姿勢,依舊沉默的看着他。
萬海濤抓了抓頭發,從口袋裏掏出煙來,忙不疊的點了一根。吸過兩口情緒似乎稍微穩定一些,這才開口道:“最開始他也沒告訴我,是我後來回來了程欣告訴我的,我要是當時就知道了肯定會告訴你的。”他撣了撣手中的煙灰,沉吟了一會兒:“因為我都明白,這些年來,你對程遠一直都沒變過……”
我打斷他:“別說這些廢話,我只想知道程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一點不感到驚訝:“視神經萎縮。”
我将這五個字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卻只覺得陌生:“說具體些。”
“我也不太清楚,聽程欣說是眼睛內部的問題,跟癌症也沒什麽區別。這兩年來,一直沒間斷過治療,但也只能維持現在的這個狀态,想要康複……”說着他便頓了頓,将眼中的煙蒂一掐:“怕是不能了。”
我坐直了身子,急切的追問道:“現在的狀态是什麽樣?”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這只眼,已經不行了……”
“那另一只眼睛呢,他現在能看得清東西嗎?”
他苦笑一聲:“看是看得見,但視力也不怎麽好,聽他說白天還能模模糊糊的看些東西,可一到晚上就不行了。”
聽完萬海濤的話,原本繃直的身體瞬間又塌了下來,我無力的靠在沙發上,想起早上見到他時,心裏雖有些愕然但尚且存着一線希望,可現在看來,都不知道這結果到底是好是壞了。
我俯下身将腦袋抱住,裏面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咬,所有的思緒也都被打亂,同時又有一盤重重的石磨從心尖碾過,疼得我幾乎窒息。我艱難的問道:“程遠當年離開時,我去找過他,現在我想知道的是,他當初那麽幹脆的拒絕我,是否也是為了這個?”
半晌後過,萬海濤才猶疑不定的回答:“我猜想大概也是這樣。”
我突然就笑了起來,每一聲都扯得我胸口發痛,随之而來的便是滾燙的眼淚,不經商量的就往外冒,我顫着聲道:“在他眼裏,原來我梁碩就是這樣一個人。”
見我有些失控,萬海濤便急了起來:“碩哥,你別這樣。”
我搖搖頭,哪裏還聽得見他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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