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銀針落滿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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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的包廂內,已經多年不見的同學聚集在一起,是一種不至于冷場但也并不熱絡的氣氛。

大家都處在快到而立的關頭,有好幾位畢業較早的學長早已結婚多年,對待這種場面更是得心應手,如飲水一樣自然。

點的菜上來很久了,但除了恩師外,幾乎也沒什麽人動筷子。

席間不冷不熱,更多的人開始交流起工作和生活的近況,偶爾傳出來的幾聲笑也都拘謹又平和。

坐在大包廂的角落,祁汜背靠着空調,暖風吹得他昏昏欲睡。

由于出國多年,高中畢業後祁汜也只回母校了一次,大學的時候也沒有像餘歸桡一樣常受到學長學弟們的邀請,因此席間幾乎沒有人認識他。

只是在剛剛到場的時候付京業一言不發地對他點了點頭,讓祁汜感覺到有點詫異。

付京業把他往主桌上的位置引,祁汜連忙擺手,頓時覺得胃都痛了起來,幾乎是誠惶誠恐地找了一個角落坐下。

好在付京業也沒勉強,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但最後也只是算了。

祁汜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麽,便只是笑了笑。

情急之下所找的位置并沒有那麽合适,眼見着飯局已經開始,而這桌的人還湊不滿一半,在如宴會廳一樣的包間裏反而是最顯眼的一個。

祁汜不禁發散思維地想道,這倒是對“局外”挺貼切的一種表述方式,自己對號入座的本事好像從來不差。

已經畢業多年後的同學和還是學生時期的同學聚會完全不一樣,幾乎能稱作是成熟的社交場合,祁汜因為很不擅長這種事,因此感覺到有些棘手。

但是他已經回國,又碰到從前教過自己的恩師将邀請函發到了郵箱,還是祁汜在高中時候用的那一個賬號。

老師在擡頭處工工整整地稱呼他的名字,祁汜沒有辦法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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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祁汜對于這類場合還不是太習慣,他能夠感覺到這一幫人中可能仍有許多人長期埋首研究,不擅社交,同樣感覺到拘束和尴尬,因此席間的氣氛一直不冷不熱。

直到付京業忽然拿着手機站起來,說餘歸桡到了。

剛剛才敢動筷子、正打算趁無人注意悄悄夾走一塊秋葵填一下肚子的祁汜一頓,筷子碰到了陶瓷的邊緣,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祁汜先是感覺到咽喉一緊,然後才聽到這一聲動靜。

他輕輕地把筷子放回到碟子上,舒了口氣,幸好周圍人的注意力都在付京業身上,沒人能察覺到他将那一小塊秋葵掉回了盤子裏。

祁汜發愣地看着那顆截面被工整切成綠色五角星的秋葵,心想等會兒一定要重新把它夾起來吃了。

奇怪的是,在這樣大腦幾乎宕機的幾秒鐘,能夠注意到的細節卻異常的多。

祁汜發現在付京業說出餘歸桡的名字後,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有幾位男同學甚至将椅子輕輕向後移動了一點,同時身體前傾,手放在了桌沿上。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起立動作,盡管此時,起碼此時,并沒有必要站起來。

付京業對坐在最上位的白發老人輕輕點了點頭,又向席間擺了擺手,笑着說自己去門口接就行,剛才那種剎那繃緊的感覺才消失了。

但席間的氣氛已經微妙地改變了一點。

祁汜端起自己杯中的茶,輕輕抿了一口,呆呆地看了杯盞幾秒。

因為茶杯飄散的熱氣越來越氤氲,祁汜的目光無所着落,看着看着,視線便落在變成了焦點的付京業身上。

然後他便注意到,付京業不僅剛才站起來的動作很快,向門口走的腳步也很輕盈,并沒有帶着成年人莫須有的鄭重。

他的笑容并不虛僞,也不勉強,嘴角還是年少時祁汜熟悉的趴在桌上跟餘歸桡抱怨題太難時彎起的那種弧度。

祁汜覺得有點感慨,便忘記了把視線移開。

突然,付京業在推門出去之前側過了頭,朝祁汜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起,登時都愣了一下。

祁汜有點不知所措,但此時轉過頭也太刻意,便機械地對付京業提了提嘴角,将盯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移開,落在了包廂大得有些過分的門上。

門外好像有腳步由遠及近,此刻祁汜盯着那道狹窄的門縫放空,腦子裏什麽都沒想。

他覺得咽喉有點痛,因此感覺到不妙。

本來要被拉開的門緩緩地從外側被推開,走廊的燈光和一個人的輪廓同時透了進來。

僅僅憑着先進入視線的手臂線條,祁汜就能認出走進來的必然是餘歸桡,但他還是覺得這個過程很慢,慢得他無奈又熟悉。

少年時期,餘歸桡曾擺着一張無聊的臉告訴祁汜不要過于感性地依賴相對論,時間膨脹不過依賴于雙方的參考系。

祁汜聽得雲裏霧裏,正在做題的餘歸桡便将視線從書中移到他的臉上,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祁汜頓時後悔提出了這個問題。

雖然想要問出來時那一瞬的感覺蕩然無存,但呆在餘歸桡身邊的時間确實變得更慢了。

幾乎是門被推開的同一時刻,包廂裏已經有人站了起來,付京業臉上的笑容擴得更大,“你遲到也能遲到得這麽準時啊,不會是掐着點進來的吧。”

祁汜不想轉開視線,當然也不想一直盯着看。

好在包廂內人數衆多,餘歸桡好像并沒有發現他。

祁汜發現也不是所有人都站起來了,舒了口氣,把自己又往角落裏藏了一點。

他覺得有點好笑又感慨地想,餘歸桡沒什麽變化,多年之後,還是像神祇一樣,露面便如同莊重地路過人間。

餘歸桡慢慢地從門外走進來,先是笑着對付京業說沒有,然後對坐在上座的林老師微微彎了彎腰,視線再平等地掃過每一個或站着或坐着的昔日同窗,不高貴也不輕慢地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遲到了。”

然而緊接着,餘歸桡的視線平放在空中,寒暄一般地開口道:“好久不見。”

他語氣淡淡,像是對着所有人說的。

祁汜的筷子一頓,第二次把秋葵夾落。

好在這次落在了自己的碗裏,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立即有幾個和餘歸桡工作上有往來的學長上來打招呼,餘歸桡淡笑着和他們聊了兩句。

眼看湊上來的人越來越多,付京業就把他引到主桌的位置,坐在這次身為組織者的自己旁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個位置挨在最上座的老師旁邊,一直空着,直到餘歸桡坐下。

餘歸桡坐下來,端了一杯酒對旁邊的老人道:“不好意思林老師,好長時間都沒有去看您了,沒想到您這麽快就退休了。”

林崇涵笑着也喝了一杯,“沒關系,你那麽忙,多做點事我更高興。”

自從餘歸桡來後,付京業身上那種成熟又穩重的架子仿佛就突然散了,他好像心情很好,也不見外地湊上來,笑嘻嘻地沾光也敬了林崇涵一杯,“林老師,您太偏心了,別的學生敬您最多也就喝一口,小餘一來您就是一整杯啊!”

幾個學長也笑着附和道:“是啊林老師,小餘就算是天才,敬的酒的味道也該是一樣的吧。”

幾位學長只是調侃,語氣不含惡意,席間也沒有人覺得奇怪。

祁汜的眼皮垂下,目光掃過,看見餘歸桡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林崇涵吹胡子一般瞪着付京業,沒什麽好氣地幹了一杯酒,數落着他道:“你從學校畢業後就不做物理了,都跑去撈錢了,還指望我能偏心你呢?!”

付京業就怕他提這個,連忙讨饒一般地又自罰了兩杯,笑眯眯地轉移了話題。

祁汜心裏頓時咯噔一聲。

雖然從見到付京業開始就覺得今天來參加同學會是一個錯誤,但他沒想到餘歸桡真的會出現。在現在的氛圍下,祁汜更是感到坐立不安。

“你和小餘都來了,那小祁呢?祁汜來了嗎?”

——像是中了最讓人恐懼的詛咒,怕什麽來什麽,林崇涵毫無所覺對席間笑着道:“我聽說小祁出國了,但他給我回了郵件,他回來了嗎?”

祁汜嘆了口氣,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了起來。

林崇涵是暮年轉而從事基礎教學的院士,學界到現在仍然赫赫有名的怪胎。

林老桃李滿天下,就今天來謝師的學長學弟加起來也坐滿了整整七八桌,祁汜實在沒想到他能記得自己。

都被點名了,祁汜硬着頭皮站了起來,有些僵硬地穿過好幾桌,端着酒走到上座,對林崇涵道:“林老師……我回來了,一直沒找到機會來看您,祝您身體健康。”

林崇涵笑嘻嘻地端起酒杯,祁汜有些拘謹地将酒杯放在下面碰了一下,聽着林崇涵道:“回來就好,不用總來看我,你們紮着堆我還覺得煩呢。”

他喝了大半杯放下,和藹地對着祁汜道:“小祁現在去哪裏工作了?”

祁汜霎時覺得喉頭梗住,難以說出話來。

他倒不會再覺得難堪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付京業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樣子有點好笑,祁汜用餘光瞥見餘歸桡向這邊看來,便今晚第一次和他視線相對。

餘歸桡的目光很靜,眼睛深處裏好像什麽也沒有。

祁汜從前很喜歡他這雙看起來萬籁俱靜的眼睛,但現在只覺得和方才檢閱一般打量昔日同學的樣子沒什麽不同。

祁汜彎着眼睛對林崇涵笑道:“我剛回來還沒有多久,現在在朝陽的一家工作室實習。”

他頓了頓,接着說下去道:“我現在……也沒有在從事物理專業的工作了,對不起林老師。”

林崇涵愣了一瞬,擡起頭對着祁汜含着歉意的目光,有些怔怔地道:“沒關系。挺好的。”

老人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祁汜,隔了幾秒,才又說了一遍:“挺好的。”

林崇涵辭去研究職務之時已近六十,又在中學堅持教了十幾年的書,最終退休了也是因為身體實在不好。

飯局才剛過八點,老人就稱想回去休息了。

付京業作為這次同學會的組織者,一一确認學長學弟們都離開了才累得舒了一口氣。

他有些恍惚地在門口抽了一支煙。

少年時代一群頂尖的聰明人聚在一起,因為一道題争得面紅耳赤,誰也不怕因此開罪誰,個個驕縱傲慢、意氣風發又頂天立地。

餘歸桡讀書的時候,雖然也常被人嫉妒和仰視,但是敢于和他讨論的人更多,甚至他時常遭到反駁,盡管最後往往都被他輕松碾壓了。

天分是最有力的,天分是最無情的。

不過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現在一個包廂七八張桌子,多的是付京業得罪不起的聰明人。

但除了林崇涵,餘歸桡是被敬酒最多的人。

沒有人會再因為一個觀點吵起來,一席之間有十萬八千種自矜而得體的社交方式。

但付京業有時候覺得,再周旋在這群聰明人的圈子裏,自己可能早晚會瘋。

所以有的時候,只是很少的時候,付京業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祁汜。

這樣的次數不多,但一想到他就會嘆氣。

秋雨雖然不大,但是綿密而黏人,下了兩個小時,到席都散了還沒有停下。

祁汜不好意思被很多人注目着離席,便也留到了幾乎最後才走。

餘歸桡撚着放在口袋裏的車鑰匙,站得很遠,和祁汜在同一個屋檐下躲雨。

他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走進雨中,也想不到開口問祁汜要不要送他回去的方式,便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雨水。

祁汜頻繁地看手機,又看着天,露出好像有點被困擾的表情。

餘歸桡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他想要盡快離開的訊號,便走到離祁汜稍微近了一點的位置,平靜地開口道:“需要送你回去嗎?”

祁汜轉過頭,眼睛睜大了一點,有些詫異地道:“你不是喝酒了嗎?”

秋風乍起,小雨飄到屋檐底下,餘歸桡一愣,用手背碰了碰擦在臉上的雨絲,顯得比祁汜還要疑惑。

不過只一瞬,他就恢複了平淡的神色,“我忘了。”

……

祁汜有些茫然,胸口也感覺有一點發悶,自己也沒想到就這樣和餘歸桡說了六年來的第一句話,正要開口,餘歸桡卻已經兀自接了下去,“那我去找飯店的工作人員,讓他開我的車送你回去吧。”

祁汜這下是真的有點被吓到了,連頭都搖了起來,“真的不用了,有人來接我。”

餘歸桡輕輕地眨了眨眼,語氣很平靜地道:“男朋友嗎?”

祁汜轉過頭,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話來回答,便只嗯了一聲。

餘歸桡點了點頭,站在原地沒動,“那我陪你等到他過來吧。”

雨聲不大,不過點點滴滴地落在秋夜中,柏油路上積起了一小塊細碎的反光,祁汜盯着那一窪積水好久,才輕輕地開口:“感覺……你變了好多啊。”

餘歸桡側過頭望着他,并沒有說話,但祁汜竟然還是很熟悉他的表情,便順着解釋道:“挺溫柔的,現在。”

夜晚的車流雖然稀疏,但也一輛一輛地路過,車燈反射在積水上。

碎光像沙粒,像他們都很熟悉的東西。

餘歸桡擡頭看着雨幕,隔了很久才說:“是嗎。”

祁汜嗯了一聲,頭往外面探了一些,餘歸桡順着望過去,看到了一輛停在巷口的黑色的車。

祁汜轉過身,對餘歸桡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餘歸桡點頭道:“好。”

祁汜沒有問他怎麽回去,在這個場景下多說一句話,多關心一點,都會顯得奇怪。

他揮了揮手小跑進雨幕中,不過也只有幾步,餘歸桡就已經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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