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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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半開始,北京進入了可怕的通勤高峰,祁汜雖然在大學階段經歷過很多次跨區地鐵,經常從西南一直坐到東北角,換三四班線路,度過好幾個小時,才能呼吸到地面的新鮮空氣。

但是那個時候來回長達半天的路途好像一點都不算什麽大事,青春正青,多的是可以浪費。

但現在離京六年,祁汜連住處都才安定不久,既沒有買車的門徑,也被向屹群潛移默化地多次提醒要提倡節約。

因此盡管預料到自己要面對的是可怕的人流,但祁汜想到自己出門的時候,查了一下從公寓到向屹群的公司打車的費用要将近百元。

即使不算特別貴,但祁汜還是決定去坐地鐵了。

由于幾乎快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向屹群,祁汜多少感覺到有點惦記。

但每次在約男朋友的時候,卻發現對方總是被工作傍身,因此在祁汜閑下來的時候,難免同情心泛濫。

今天是周五,恰巧輪到祁汜休假,他便打算去接向屹群下班,然後進行一場簡單的驚喜date,或許也能夠順帶解決困擾了他好長時間的疑慮。

剛在美國申上graduate的時候,祁汜因為跨科和重讀美本,在系裏幾乎是留學生中年紀最大的一個,課業壓力很重,原本沒打算分心談戀愛。

他和向屹群不同校,只是恰好都在一個區,向屹群是隔壁大學非常出名的公派留學生,優秀得有些奪目,和祁汜在學校裏遇到的大多數來混學位的中國同學很不一樣。

祁汜原本只在一次社會講座上見過向屹群,起初并沒有什麽直接的交流。

那次講座是向屹群的老師受邀參加的,而向屹群作為助手站在講臺的一角,一邊主持一邊做講座記錄。

祁汜本來對這種活動絲毫不感興趣,但是他的室友打算申phd,正在往隔壁學校的方向努力,祁汜作為他唯一認識的同胞和朋友,不免被拉着參加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學術社交。

但這次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祁汜的室友竟然喪心病狂到幫他占了第一排最前面的座位。

祁汜還記得那天早晨,自己因為晚起而遲到,一邊在衆人的視線中穿過禮堂的走廊,一邊把室友在心裏罵了個狗血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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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虛,祁汜全程貓着腰,完全不敢擡頭看講臺上的人,蹑手蹑腳地走到座位上坐下。

那次講座後,祁汜其實壓根連向屹群這號人都不知道,只記得銀發蒼蒼的白人教授旁,站了個個子很高的中國男生。

男生穿着有點舊的校衫,但洗得很幹淨。講座有将近兩個小時,他一直站得很直。

祁汜坐到座位上,連電腦都沒有等到開機,只瞟了一眼講臺,就因為早起太困,在教授眼皮子底下睡着了。

然而,沒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祁汜就常常在下課後的教室外面,見到那位不知名字的、站得很直的中國男生了。

向屹群一開始并不和祁汜搭話,祁汜也沒有太在意,直到後來次數多了,他才逐漸意識到這個男生可能是來找他的。

祁汜因為一些原因,幾年前開始就不怎麽談戀愛了,尤其是剛來美國的時候,雖然後來也交過男朋友,但時間都不長,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這方面的心思了。

祁汜不主動問,向屹群也就真的不和他搭話,也沒有介紹來意的意思。

大約持續了有半個月左右,有一次,祁汜發現在那名不說話的男生慣常會出現的周四課下,一直站在教室門口的人卻忽然缺席了。

單向的關心最是廉價的興趣,祁汜整理好書本,看到外面大雨滂沱,心裏也沒有特別在意。

他把外套脫下來,打算裹在頭上跑回宿舍,好在回去的距離不是很長。

然而,就在走到教學樓門口的時候,祁汜忽然注意到了,沒有出現的男生還是出現了,只是被攔在了玻璃的大門外面——

男生全身都在滴水,手裏拿了一把破破舊舊的傘,看到祁汜出來,深吸了一口氣,猶豫了一會兒後才往前走了幾步。

他停在離祁汜大概還有兩米的位置,沉默了大半天後,才忽然用中文小聲說道:“我走到了一半,忽然下雨,只能跑回學校,在餐廳借了一把傘。”

向屹群沒有擡頭,衣服上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滴在教學樓發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祁汜的同學大多結伴而行,驟雨也沒有澆滅他們嘻嘻哈哈的吵鬧,路過的每一個人好奇地看向這邊。

向屹群察覺到,往後退了一步,有些尴尬地道:“我的衣服濕透了,沒有學生證,你們學校的保安不讓我進教室,我只能在這裏等你。”

繼而,他的聲音變小了一些,有點猶豫,像是也沒想好說什麽,有些磕磕絆絆地道:“我叫向屹群,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不是什麽奇怪的人。”

他像是怕祁汜誤會,趕緊把自己的學校ID匆忙掏出來,遞給祁汜看。

祁汜看着遞到面前來的證件,一句話也沒有說,安靜了片刻,不知道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情,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之後才開口。

他微微向前走了半步,輕輕拿走了向屹群握在手中的傘,然後道:“沒關系,謝謝你,我叫祁汜。”

因為初遇的原因,祁汜到後來都一直認為,自己在那幾年中對向屹群的喜歡,就是在教室窗戶外所望見的,一次又一次,向屹群徘徊的背影中培養出來的。

在很多年裏,祁汜從來夢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得的“等”,向屹群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理所當然地給他了。

全無保留。

因此後來祁汜也變得很喜歡去接向屹群下課,然後是下班,而等待的時候,想到對方會在相見的時候露出笑臉,對祁汜來說也是感到非常幸福的時刻。

祁汜去公司接向屹群下班,打算兩個人挑一家不貴的餐廳一起吃飯,飯後還可以走一走,如果向屹群高興到喝一點酒,祁汜不希望醉了之後兩個人還需要去擠地鐵。

如果有将近百元的車費,他希望能夠和向屹群在回去的時候,一起花掉。

不過盡管做好了心理準備,實際上祁汜還是想的太簡單了。

擠北京的高峰地鐵不是一項生活技能,而是一項生存技能。

從公寓到離向屹群公司附近的地鐵站一共要坐兩班線,祁汜中間要換乘一次,但在中轉第二班地鐵的時候祁汜就已經頭暈眼花。

他剛剛被人潮從車廂的一側直接擠到了另一側,幾乎是拍在了廂門上,車廂又悶又熱,祁汜感覺頭昏腦漲,胃部一陣痙攣的痛。

堅持了五六站地的路程,祁汜用了幾乎是求生的意志才從地鐵中擠出來。

他靠着牆幹嘔了一會兒,期間又過了一趟列車,但祁汜還是覺得難受,便打算出去透透氣。

盡管模糊地知道自己在中關村附近下車,但走出地鐵站,祁汜擡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在情急之下竟然到了知春裏。

這個地名觸發了祁汜的短期記憶,他想到回國之後仿佛重新認識了一遍的餘歸桡,也不知道他在考慮什麽,最近常和祁汜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進行聊天。

餘歸桡本來約祁汜晚上去看北影節的電影,但祁汜想好要去接向屹群下班,拒絕後又覺得有些太直接,便客氣地詢問餘歸桡工作那麽忙,怎麽會有空看電影。

這話倒也不全是推诿,在祁汜的印象裏,餘歸桡确實不看電影,連學生時代都很難約到他出去浪費時間,不知道工作之後怎麽會對這些凡人的娛樂活動産生這麽多興趣。

又是看展,又是爬山,又是看電影。

不料餘歸桡全然沒有展露出被婉拒的不悅,只是就事論事般和祁汜解釋到——因為實驗室的同事提到了這一茬,而他剛好想起祁汜上學時很愛參加這種活動,自己又恰好要在今天去海澱見學弟。

雖然不知道去中關村和約祁汜看北影節電影有什麽關聯,但是祁汜既然沒空,也就不便問得太詳細。

但世界上有很多事,往往就是這樣巧合得蠻橫又不講道理。從知春裏下車,祁汜在看到站名的瞬間就想起了餘歸桡跟他說過的話,而下一秒,自己的名字竟然真的就被熟悉的嗓音驟然叫起——

“祁汜?”餘歸桡停在大概幾米外的地方,看到祁汜站在地鐵口處,臉上難得露出詫異的神色,“怎麽這麽巧?”

2022年,據人口數量統計,北京常住人口有2188.6萬人,這個總面積一萬六千多平方千米的城市,比很多太平洋上的小島國家都還要大。

然而祁汜兜兜轉轉了快十年,卻好像還是很容易走到餘歸桡附近。

祁汜捂着抽痛的胃部,勉強地笑了笑,有些感慨地道:“是啊,怎麽這麽巧?”

餘歸桡旁邊還站着一位男士,穿着略微有點大的西裝,帶黑框眼鏡,背上背了個看起來就很重的灰色書包,祁汜猜測應該就是餘歸桡所說的學弟。

學弟見餘歸桡碰見認識的人,有些木讷地沖祁汜微微彎腰,算是打了個招呼,之後便沖着餘歸桡道:“學長,那我就先走了。”

餘歸桡點點頭,學弟從祁汜的身旁路過,想來可能是兩個人談完事情,餘歸桡送人一起走來地鐵站。

祁汜猜測,想來這位學弟必然也是很有天賦的人吧,餘歸桡對同類向來能給予多一點的寬容

盡管常言向來言高處不勝寒,但高處總需要更多的人,像餘歸桡這樣熱愛宇宙、真正關心科學的人向來是惜才的。

不過還沒容祁汜再多想一些,餘歸桡已經往前跨了幾步,走到了祁汜身邊,皺起眉道:“你不舒服?”

胃部越來越重的絞痛讓祁汜沒有辦法逞強,他忽然在餘歸桡面前就洩了氣,有些艱難地道:“有一點……”

餘歸桡見他快要站不住,便伸出手扶住了祁汜越來越佝偻的身體。

胃疼是鎮痛的戰争,祁汜僵了一下,但無暇多想,頭上冒出了冷汗。

餘歸桡将他扶到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沉吟片刻便道:“你等等,我去問問學弟,這附近沒有藥店。”

祁汜皺起眉,剛想說不用,但餘歸桡已經不見了。

他的行動力一向很快,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祁汜見餘歸桡快步走下地鐵站的樓梯,又幾乎是飛奔着從扶梯出口迅速出來,只對祁汜說了句“等等”,便已經跑過了馬路邊。

祁汜低着頭,咬着嘴唇轉移注意力,沒過幾分鐘,餘歸桡就回來了。

也許胃痛不适是程序員和科學家的常态,中關村的藥店分布還算密集,祁汜接過餘歸桡買來的礦泉水,正打算拆開藥片,卻發現膠囊和顆粒都已經被數好數目,放在餘歸桡的掌心裏了。

祁汜愣愣地看着餘歸桡攤開在他面前的手,看到藥片安靜地躺在掌紋交錯的縱橫點上,像一縷縷脈絡連線而成的結。

礦泉水是常溫的,但秋天的常溫就意味着冷,可是拿在祁汜手中的時候,它已經變得有些暖和了。

祁汜沒有說話,一言不發地吃掉了藥,胃疼的好轉見效自然沒有那麽快,但可能是心理作用,祁汜竟然覺得也不再那麽難受了。

等祁汜的臉色明顯沒有那麽蒼白了之後,餘歸桡才開口說話,“好點了嗎?”

祁汜點了點頭,又很輕地說了謝謝。

餘歸桡沒問拒絕看電影的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見祁汜稍好一些就要站起來,便連忙攔住了他,“你要去哪?我開車過來的,我送你。”

祁汜頓了頓,沉默了片刻,才有些慢地回答道:“我去找向屹群。”

餘歸桡安靜了兩秒,他把祁汜手中沒喝完的礦泉水拿到了自己手上,又用不太大的力氣扶他站了起來,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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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這種城市的街頭遇到熟人的情況真的發生過,很神奇。不過不是什麽羅曼蒂克。

晚了但是很長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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