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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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季,到傍晚的時候,天已經幾乎快要全黑了。
昏沉的暮光混雜在城市擁擠的車流裏,天光被流動的紅色尾燈割裂,呈現出一種将暗未暗的暮景來。
祁汜坐在副駕駛座上發呆,心裏漫無邊際地想道,回國之後在餘歸桡車上和他相處的時間好像比其他一切加起來還要長。
向屹群在一家中央建築企業工作,公司歷史悠久,資本雄厚,辦公大樓搬遷了好多次,現在伫立在市區寸土寸金的昂貴土地上,和城市的水泥森林共同生長。
向屹群努力了那麽多年,在這裏成為供給養分的深根。
祁汜每次來,都覺得自己好像亞馬遜生态系統中最底層的蕨類植被,每當他從下往上看那些高大的、鋼筋的灰色樹冠,都感覺幾乎要把脖子仰斷。
餘歸桡怕祁汜身體還在不舒服,開車時專心地看着前面的路,并不和他搭話。
但是沒由來的,祁汜的心情随着天色昏沉也逐漸變得暗淡起來,出門時的雀躍蕩然無存,擔憂和沉悶浮現上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但又好像知道為什麽。
祁汜和餘歸桡都不說話,兩個人之間的沉默像趨于凝固的油,直到到達目的地,才流動了稍許。
在下車前,快要到公司的時候,祁汜便坐在副駕駛座上給向屹群發消息,但是遲遲沒有收到回複。
但是他們已經到達了地點,餘歸桡停好車在路邊,祁汜剛要推開車門,卻被餘歸桡伸手攔下了——
“你身體不舒服,在車裏等吧。”
祁汜扣在車門上的手指輕輕地一頓,抿了抿嘴,沒有說話,想不出什麽妥帖的拒絕理由,便點了點頭,重新坐了回去。
餘歸桡像是察覺到了兩個人之間無言的氣氛,便伸手打算去打開車載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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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聲音,總是會沒有那麽尴尬。
然而,餘歸桡沒有想到的是,由于多年以前恢複了正确的習慣,太長時間不在開車時接受外界的幹擾,餘歸桡竟然一時間沒有找到啓動音響的方式。
按鍵在祁汜這邊,事實上确實比較隐蔽
祁汜看到餘歸桡沉默地皺起眉,一臉嚴肅地盯着播放器,忽然提起了嘴角,伸出食指,慢慢地往前傾,随即按下了按鍵。
播報新聞的女聲平穩地在車內響起,餘歸桡一臉漠然地看過來,祁汜抿在嘴角的笑意突然就一發不可收拾地展開了。
餘歸桡伸出手按向屏幕,将聲音調小了一些,平靜地道:“我平時很少開車,這輛開得更少。”
祁汜嗯了一聲,轉過了頭,将後背對着給餘歸桡,并不說話。
餘歸桡無聲嘆了口氣,臉上面無表情,語氣仍然是淡淡地道:“有這麽好笑嗎?”
實際上也還好,但祁汜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覺得格外好笑,有趣得要命,感到心情比起伏的過山車還要陰晴不定,之前沒來由的低落和擔憂忽然就一掃而空。
他咳了一聲,轉過了頭,欲蓋彌彰地道:“還好。”
笑意還灼然倒映在祁汜的眼睛裏,他沒由來地,忽然很想這個時候看一眼餘歸桡的表情,便轉過了頭。
——然而讓人意外的是,餘歸桡臉上既沒有好笑,也沒有無奈,而是一片龐然的空白,看上去有些冷漠,但是僅僅片刻,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深重的悲哀來。
祁汜愣愣地看着他的臉,繼而通過餘歸桡的目光視線緩緩轉到另外一邊。
——下一刻他就明白了為什麽餘歸桡會露出自己熟悉的、曾時時萦繞在他身上的沉重悲憫,因為眼前的情形很簡潔明了地敘述了一個俗氣故事的可笑高潮。這份可笑使得餘歸桡又恢複成了那尊超越人類悲喜的神像,過濾掉了他所不屑的衆多人類哀醜的面孔。因此那麽精美,那麽高高在上。
很多事情餘歸桡看不到眼睛裏,很多哭聲他從來也聽不到。
因此餘歸桡或許沒有聽見,可是祁汜卻感覺自己實實在在地聽到了,那陣悲鳴的嗚咽。
曾被《華盛頓郵報》改編的著名詩句在祁汜的腦海中驟然響起,他聽見了,卻沒有太多世界坍塌的實感,不知道是有所預料,還是鈍感的神經有意地阻止了悲痛的應激。
哀憫如人飲水,怎麽能夠被旁人無情地看到。
車子停住的不遠處,向屹群從這棟高聳的灰色大樓中走出,從二十二層的辦公樓通過漂亮的玻璃電梯下降到地面,像雨林的巨樹在被分割成篩狀的陽光中垂下空空蕩蕩的氣根,他沒有發現祁汜,他摟着一名女士的腰,踩過了地上又矮又濕的蕨類植物。
他看起來已經有點屬于這個城市了。祁汜怔然地想道。
向屹群穿着上個月和自己一起逛街時在奢侈品店定制的昂貴西裝,發型一絲不茍,是非常成功的那一種象征。盡管神色看上去有點疲憊,但已經和祁汜印象中那個渾身滴水地站在教學樓外的男生很不一樣了。
被攬住腰的那位女士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像一只輕巧美麗的天鵝。她挽着向屹群的手臂,帶着漂亮的笑容和他一起從公司的大門口走出,看上去好像一對美好的璧人。
事後祁汜再回想當時的情景,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躲起來。
他明明有更多種更好的、或起碼稍微體面一點的方式,來應對這樣的狀況。無論多麽狼狽與難看,他也不該在餘歸桡的車裏發作可憐,再怎麽樣,他也應該自己走下車去。
餘歸桡實在很聰明,起碼比祁汜聰明了太多。在這樣的關頭。祁汜竟然在一瞬間又一次清楚地認清了這個事實。
因為餘歸桡的冷靜、餘歸桡的沉默、甚至他恰到好處的悲憐,都比此刻的祁汜好看了那麽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又只有一瞬,祁汜的大腦還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餘歸桡已經載着他驅車離開了。
暮色四垂,沉默提供了安全的壁壘,餘歸桡溫柔得讓祁汜都有些恨他了。
夕陽打在餘歸桡驕傲的面孔上。他看上去好像有一點難過,又不太像真正難過的樣子,他給祁汜找到一個最好的臺階,緩緩地賜給了他。
“你身體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吧。”
祁汜默然片刻,往向屹群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轉過頭,幾乎是面無表情地對着餘歸桡道:“我要下車。”
餘歸桡頓時間皺起眉,看了祁汜一眼,過了一會兒才緩慢道:“我不建議……”
祁汜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仿佛已經聽不見後半句話。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祁汜格外讨厭餘歸桡這樣的語氣和神色。他好像在用他完美的、精致的驕傲告訴祁汜,他永遠能夠冷靜地回望他們所有人。
在餘歸桡的世界裏,大概祁汜永遠是愚蠢而想不清問題的小孩,這世界只有清醒的人配清醒、冷漠的人會冷靜,由餘歸桡這樣的神像來主持星星和問題,是最漂亮最幹淨的做法。
而祁汜長不大,他沒辦法閉嘴,他是吵鬧的庸人。
祁汜坐在座位上,忽然就笑了,他緩緩地道:“餘歸桡,你在想什麽啊。”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也很可憐啊。”
“為什麽總是你。”祁汜疲憊地嘆了口氣,“為什麽在你身邊總是會變成這樣。”
餘歸桡不知道說什麽,沉默片刻,只能道:“對不起。”
祁汜臉上笑意未散,提了提嘴角。點頭道:“哦。”
餘歸桡短暫分神,極其危險地在駕駛途中看了祁汜好幾秒,然後将車開到路旁停下,沉默地看了前方很久,繼而轉過頭,認真地道:“祁汜,對不起。”
祁汜閉了閉眼,正要開口,卻聽到餘歸桡沉聲道:“并不是這一次,我是指所有。”
祁汜沉默了一小會兒,垂下頭,過了很久後才輕輕地道:“太晚了,我已經不需要了。”
餘歸桡嗯了一聲,說:“我明白,但還是想對你說出這句話。”
祁汜默然了片刻,轉過頭,靜靜地看着餘歸桡的側臉。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認真地看過這雙眼睛了——
時過境遷,餘歸桡再次證明他凝視的物理是對的。連戴着同樣戒指的愛人都不是永恒的,餘歸桡所深愛的銀河卻是永恒的。他把銀河裝進了他孤獨的智慧裏,他的眼睛像深邃、寂靜的黑洞,不同的是光速有幸能夠在其中逃逸,盡管漣漪星星點點,但那的确像溫暖的水流在其中寧谧地流淌。
餘歸桡違背了早就應該消失的引力,慢慢地靠近早已脫軌而去的行星。他環過祁汜的背,輕輕把他抱在懷裏,溫柔地嘆了一口氣,重複道:“祁汜,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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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并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艾略特
修了第一遍更新的錯字(很多orz
從下周開始講從前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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