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玖】

楚青燈的禁咒非常霸道，我花了整整半個時辰才把小青放了出來。

小青頹然蜷縮成一團，似乎連伸直身體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把他托在手裏，“喂，沒事吧？”

回應我的只有兩聲有氣無力的“嘶嘶”。

小青半死不活地又趴了兩天之後總算重新化出了人形，卻仍舊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我提議我們一起殺上玉宵宮去，誰知小青卻打算放棄了。

“算了，”他說，“我找他其實只是為了要一個答案，現在這個答案我已經得到了。倒是你——說說看，你想找那條巨大的白蛇妖做什麽？”

我想了想，說：“和你一樣，只是為了向它要一個答案。”

為什麽要叼走我師父？它究竟把我師父怎麽樣了？

我把那條白蛇的模樣詳細說了一遍。小青托着腮幫想了許久，說：“蛇類要修成那樣大，沒有一千年也得八百年。這樣的白蛇妖，我只聽說過一個。”

我瞪大眼睛。

“她叫白素貞，住在風陵山上的湖水裏。你如果要去，最好把你師父留下的東西全都帶上。”

我當真吃了一驚。白素貞這個名字我何止是聽過，簡直是如雷貫耳——聽說她十幾年前曾大鬧昆侖山，被數個修道門派聯合圍剿，最後竟然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現在也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我丢個咒決把小青變回蛇身，連同師父留下的法器一起掃進藤箱，然後把師父的小院重新封印起來。

這地方離中原實在太遠。除非以後我終于攢足錢買了能飛的坐騎，否則應該不會再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舍不得那座小院的緣故。我再夢到師父時，他依然站在那棵花樹前，悠然地剪着樹上的枯枝。有了前兩次夢見他的經驗，這一次，我終于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

“師父……”

“你怎麽了？沒精打采的，哪裏不舒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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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在石凳上坐下。我一陣恍惚，險些要以為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有個叫楚青燈的人，他說……”我支吾許久，才艱難地說出口，“他說師父是被玉霄宮逐出師門的叛徒。他是騙人的吧？”

“啧，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師父仰頭望向院外連綿的雪山，笑容漸漸隐去，“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

“十六年前有條蛇妖為了度過天劫，潛入玉霄宮盜一柄可斬妖魔的兇劍‘冥墟劍’。那時我掌管劍閣，發現了她，當即啓動法陣将她困住。掌門聽說這事之後，下令将蛇妖處死。我替她求情，說她只是盜劍，罪不至死。掌門于是将她關入禁地思過。誰知過後不久，有位師兄竟想暗中殺了那蛇妖取丹煉藥。我不忍心看着她被殺死，就把她放了出來。”

“師父就因為這個……被逐出了師門？”

師父苦笑，搖頭：“如果只是放走了一只妖怪，倒也不至于。那時我為了讓蛇妖安然離開，替她施了一道隐咒，卻沒料到她臨走時竟再闖劍閣偷走了冥墟劍，還撞斷了劍閣的一根柱子。掌門大怒，一面通知昆侖山各派圍剿蛇妖，一面廢去了我的法術和劍術，把我趕出了玉霄宮。”

我艱難地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師父，那條蛇妖，是不是叫白素貞？”

他略有些驚訝，然而還是點了點頭，“不錯，正是白素貞。不過，我并不怨她。世上的生靈都有求生的本能，她這樣做也只是為了能夠活下去。”

“可是師父！”我終于忍不住問，“楚青燈說師父是被那妖怪引誘——”

“師兄是這麽說的？呵，他只是在為我開脫。師兄一心向着我，當然會覺得我不論犯了什麽錯都是因為受了壞人的蠱惑……但是這件事，确确實實是我自己的決定，和別人沒有關系。”

我的眼睛漸漸熱了起來。

“師父……你現在，究竟在哪裏？”

他轉過身去，沒有回答。

後來直到我們走到風陵山上的湖水邊，我都再也沒有夢到過他。

這時節已經是秋末。山上草木凋零，幹枯的枝丫間偶爾殘留着幾片枯葉，那顏色也深得像是凝固的血跡。

群山環抱中的湖水更是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我和小青并肩站在湖邊的白石灘上。我看着那湖水，心裏直發怵。

我說：“到這裏就可以了。你先走，走得遠遠的，無論聽到什麽都不許回頭。”

他非常幹脆地轉身就走，“那麽，再會。”

“等等——”我躊躇片刻，說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難為情的話。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或許我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

小青愣住，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捉摸不透，剛才臉上那股滿不在乎的灑脫也不見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好。”

我總覺得他離開的時候，腳步似乎變得有些沉重。

等小青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山坳口消失，我取出一張驅妖符丢進了湖裏。這符沒別的用處，只是會使某個空間內的妖怪能感覺到有危險降臨，從而現身。

我站在湖邊等了許久，卻連半點水花也沒看到。難道是因為一張驅妖符能造成的危險實在有限，白素貞根本就沒把它放在眼裏？我想了想，把藤箱裏所有的驅妖符一股腦全扔了下去。

湖上依然風平浪靜，只有偶爾掠過的飛鳥會留下圈圈細細的漣漪。

我等得不耐煩，拔劍刺入湖水，大喊：“白素貞！你在不在裏面？出來！”

劍竟然被彈了回來，而我也被這反彈的力量震得仰後跌倒。

我這才猛然發覺，湖面上有個封印；而這個封印正是師父親手布下的。

師父不是被白素貞叼走了麽？白素貞又怎麽會被他封印在這片湖裏？難道——難道他還活着？！

我跳起來，“師父，你在嗎？！師父——”

“懷真？”

熱血湧上腦門，我幾乎一頭栽倒。

眼前竟然變得一片模糊。我只看到有個人站在那裏，衣袍被湖上的風吹得向上鼓起。

我朝他跑過去，幾次險些被石頭絆倒。

“懷真，當心腳下。”師父說着穩穩當當地走過來，朝我伸手。我抓着他的手勉強站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我還以為師父被白素貞……吃了。”

我幾乎無地自容。師父怎麽可能會被妖怪吃掉？是了，一定是他在最後的關頭戰勝了白素貞，還把它封印在了裏面。

“怎麽會，她不就被封印在這湖裏面麽？我今日來，是為了打開這個封印。既然你來了，你就代為師施法吧。”

“打開？！為什麽——”

我有些困惑。師父曾說封印妖怪是為了讓它們靜心修行，等到它們化盡戾氣修得□□的那日，那些封印就會自動打開。他為什麽要提前放了白素貞？

“怎麽，你不聽師父的話？”

“師父，我親眼看到這蛇妖要害你……”

師父皺眉，眉眼間隐約現出一絲不耐煩，“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先把封印打開，快點動手。”

我搖頭，“師父，你從前從來都不會這樣對我說話……就算是我不明白的事，你也會好好地解釋給我聽。又或者——”

我後退撿起劍，揮劍就砍。

“你不是我師父！”

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師父”的影子也在瞬間扭曲。等到整個視野重新穩定下來時，我終于看清了那個站在我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