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賜罪
李倓站在城門之上,眺望着遠處,應是正月裏的夜空,那般冷清。
陳雲之找到了他,見他神色凝重,卻還是輕松說道:“殿下這是想長安了?”
李倓并未回過頭,只是微微低頭:“雲之,這幾月以來,我們殺了不少人,他們都是惡人嗎?”
陳雲之答道:“自然。”
“太白詩中言: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陳雲之笑道:“殿下這是想念不留行了?”
陳雲之口中的“不留行”,是他們面具四人的名字。
六年前的李倓,潇灑不羁,在人世間揮劍仗義,遇見了志同道合的夥伴,只是眼下,只有陳雲之還在身邊了。
“殿下若是想,他日回長安,叫他們二人再回來便是。”
“不留行能救助百姓,卻不能救國。”李倓轉過身,倚在城牆之上,“雲之,你怕嗎?我們眼下這一筆可是大的!大到關系大唐。”
陳雲之一撐,坐在城牆之上,胸前抱劍道:“這世上哪有我陳雲之怕的東西,那安賊的兵,也是肉做的,來多少,我就砍多少!”
他看着陳雲之,終于輕松笑了。
“這什麽?”李倓瞧見了他手裏一直攥着的信。
“哦,東宮來信,估摸是你兄長寄來的。”
李倓神色本是神色凝重,卻打開信箋的一刻,舒展了皺眉。
信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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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展信安,聞兄此戰安,果不其然。此去數月,東宮一如往日,無聊之餘可逗阿豬與适兒,只是無三兄整日誇誇其談略顯無聊。他日三兄歸來,十四妹當設暖鍋相迎。書不盡意,不盡欲言,望兄安好。
“殿下,這是東宮何人來信?”
“是我那十四妹。”他将信一放。
陳雲之接過信,仔細看着信上的字跡:“只瞧見那丫頭騎馬射箭,從未見過她的字跡,女子字跡娟秀的不少,但如此揮灑自如的 ,倒像是個郎君的字。”
“字如其人,你瞧瞧你便是。”
“殿下,這就你的不是了,我這字雖無長進,但也沒那般差吧!”陳雲之跟在後頭,月光下迷迷糊糊看着字跡,“阿豬?”
“草上飛。”
“哦,就是那日殿下特意從獵戶那處尋來的大胖猞猁?”陳雲之一驚。
“嗯,她入宮前有只差不多的,只是入東宮後不久病死了。”
陳雲之看着他:“我倒覺着,殿下對張縣主異常費心。”
“我對東宮衆人不都很好?”
“當日您讓我送去草上飛時,特意叮囑我,傳去您安好的消息,實則洛陽城破,分明是怕人擔心?”
李倓并未否認,只是很平靜的語氣說:“你不覺着十四妹身上,有許多我曾經的樣子在?”
“如此說來,與六年前那個天不怕愛逞強的殿下有點像。”陳雲之眯着眼湊近,“殿下可是對張縣主動心了?”
李倓笑道:“你這說的什麽?她與我乃是表親,當作阿妹罷了,只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與我想追求相同的東西。”
陳雲之問:“什麽東西?”
“那種不留行、騎射、打馬球裏的東西。”
陳雲之更是雲裏霧裏,不知他說的是什麽。
“好了,快去歇息吧,明日說不準還有場苦戰。”
洛陽戰敗後,聖人已是大怒,眼下退守潼關,更是焦急。
想不着昔日讓衆人覺得不成大器的安祿山,眼下正直向長安而去。
而正是這舉國危難之際,聖人下了一個誰人也沒有想到的敕旨。
“你說什麽!”李倓飛步沖向營地。
在潼關快要失守之時,聖人決意下令賜死此戰的罪臣封常清與高仙芝。
他二人大戰小勃律,勝仗無數,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眼下,賜死的消息一出,軍中轟動。
“師父!”
李倓被攔在外,邊令誠竟率一百名陌刀手圍住封常清,眼下的高仙芝還在外勘察敵情,并未歸營,先被擒的是封常清。
這陌刀手,是大唐神秘部隊,有着獨一套的陌刀法,刀法之快狠能砍下敵軍的戰馬頭顱,可謂是精銳。
而封常清底下的士兵大多是市井來的,本就不通武藝,見狀也不敢上前。
更重要的是,那是聖人的旨意。
眼下,看來今日此戰還未開始,便有了內亂。
李倓不顧一切,沖了進去。
“殿下,這恐怕不妥。”邊令誠挺着腰板道,“聖人有命,封常清高仙芝二人,讨賊無效,棄陝地數百裏,此乃一罪;克扣軍饷,動搖軍心,此乃二罪。二罪難恕,賜死罪。”
封常清雙目睜紅,卻沒有只言片語,只是盯着手中敕旨上死罪二字。
他自知自己有罪,卻不料是死罪。
“陛下……常清讨賊無效确實死罪,可卻不是為了茍活啊!”他仰天而笑,面對衆将士,“如今大唐危在旦夕,我保全性命,只為戰場殺敵,死乃甘心!”
邊令誠在一旁笑道:“你等罪行危害大唐,罪不容恕。”
“師父……”李倓看着他,語氣急迫道,“邊令誠,我一路同封将軍與高将軍過來,從未見他們遇敵退縮,更不可能克扣軍饷,眼下外患,可不能再內亂。”
“殿下還請慎言,我此行不過傳聖人敕旨,若非殿下是在質疑聖人?”邊令誠壓低了聲,湊過他的耳邊道,“若殿下要幫他說話,那便是抗旨。”
“你!”李倓正準備站起身,被封常清拉住身子。
封常清深吸一口氣道:“小子,你去裏頭幫我磨墨。”
“可……”
封常清盯着他:“怎得,不聽師父的話了嗎?”
“封常清,你又想如何?”邊令誠看着身後,“還不快将他抓住!”
封常清起身,周圍的陌刀手雖受聖命,卻是尊重這位大唐名将的,并未阻止。
封常清躬身:“常清的命是聖人給的,聖人要我的命我無話可說,只不過常清作為将士,無法死在戰場為國效忠,想寫下謝罪之詞,還請監軍能夠交予聖人手中。”
邊令誠看着局勢,也只能讓他進屋。
李倓進屋,查看着四周的情況道:“師父,我讓雲之準備了車馬,待會我出去引開他,你從後門走。”
誰知封将軍淡然在桌前坐下:“磨墨。”
“師父!眼下再不走就真來不及了。”李倓着急。
“怎麽了,眼下師父的話不管用了?”
李倓态度堅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師父你被誣陷,留的青山,不怕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小子,若今日是邊令誠讓我死,我便直接砍了他,可今日是聖人讓我死。”封常清深吸一口氣,自己開始磨墨,“師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眼下我若真逃了,便坐實了這個罪責。”
“那我現在就回長安,向祖父說明。”
“你這小子!眼下是什麽時候?”封常清語氣漸重,“大戰在即,為了我一個人,難道擱置戰史犧牲整個大唐嗎?”
李倓道:“師父,我們再拖延一會兒,等師祖回來,定是有辦法的。”
“你出去,我一個人靜靜。”
李倓被趕了出來,陳雲之趕來,原來邊令誠早就派人守在的城外。
他們的馬車和人馬早就被扣留下來。
“殿下,還是不要白費功夫了。”邊令誠說道,“今日是聖人要他二人的命,若是抗旨,怕是他們一世英名也盡毀。”
陳雲之拿起刀瞠目:“監軍以為賜死他們,你能活着出去嗎?”
邊令誠盯着他:“若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今日我定要教訓你這小輩。”
“來啊!怕你不成!”
“雲之,不必與他多言。”
邊令誠嗤笑道:“怎得,殿下沒往日那威風勁了?”
“我說你不是男人,永遠也不是個男人!”
“你!”邊令誠強忍住怒氣,那笑意瘆人得很,“那下官定會讓您長點記性!”
争吵之時,封常清推開門,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此時他穿着他最愛的戰袍,帶上他破舊開始褪色的頭盔。
他一生清苦,三十歲才被賞識,戎馬一生,竟料不到最後不是戰死沙場,而是死在這裏。
他苦笑,眼角那滴淚忍不住落下,衆将士低下頭,不忍看。
他望着天,說道:“常清為大唐一生無悔,唯憾不能戰死。”
封常清語罷,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原來早在之前,他便已經準備赴死,将毒酒帶了進去。
“師父!”李倓嘶喊着,一把抱住他,他的身子微顫,但仍單膝跪着,不肯倒下。
他斜眼盯着邊令誠:“常清已死,你若敢牽連他人,我定做鬼也不會放過……”
“雲之,叫醫官!”
封常清将懷中的信塞在他手中,拉住他得胳膊:“小子,你我師徒情分不長,但師父卻十分有幸能有你這愛徒。師父走後,莫要難過,大唐的未來只能是你……”
大丈夫不輕易淚淌,他雙眼通紅大喊着:“醫官!醫官在何處!”
封常清還是拉住他的手搖頭道:“小子幫師傅洗脫冤屈,這份信,交給陛下。告訴陛下,常清并無二心,一心只為大唐。還有,我的兒……”
“師父,我能找醫官,能醫好你。”毒藥奏效,封常清嘴裏的鮮血止不住湧了出來,染紅了他的戰衣,任憑李倓怎麽努力想要止住,也止不住。
正當此時,高仙芝從外殺敵歸來,那鬓角白絲還在,他丢刀,跪倒在封常清面前。
“常清?”老将鬓白的發絲落下,好似看着自己的孩兒,痛心地落淚。
封常清最後握住了他的手:“恩師知遇之恩,常清,常清無以報答,來生……”
還未說完,封常清已去。
只是他從未倒下,即便是死去,也從未倒下。
“我殺了你!”李倓揮刀而起,直指邊令誠而去,可身邊的陌刀手快刀将他攬下。
而邊令誠則繼續說道:“封常清已死,高仙芝,你可服罪?”
高仙芝早已年邁,此戰本是不用他這老将出馬,可說道為國為大唐,他從無退縮過。
此時的他看着懷裏的徒兒,心早已灰冷。
“将軍退兵敗仗,我認罪,但說道克扣軍饷,皆是誣陷。”他朝着将士們說道:“你們是大唐的好兒郎,從市井來到戰場從無畏懼,我們退兵是因為畏懼死亡嗎?”
将士們不語,只是忍不住的淚水已經充盈。
高仙芝雙目充血,看着諸人:“請你們告訴大家,我和封将軍是否是冤枉?”
雷動之聲響起!
“将軍是冤枉的!”
“冤枉!冤枉!冤枉!”
高仙芝看着封常清的屍首釋然笑道:“想不到,你我竟能共同赴死,也算是命裏注定。此刀殺逆賊,也斬奸臣!”
邊令誠見狀眼看這将士們要造反了,躲在後頭,連忙派出身旁的陌刀手:“奉聖人之命,斬殺違抗者!快上快上!”
李倓與高仙芝砍殺數人,可陌刀手是精良且人數衆多,寡不敵衆。
那一刀正好落在高仙芝的後背,自上而下砍下,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躲了。
可他卻為了護住李倓而中刀。
只留下仰天怒吼的最後一句:“陛下,我們冤枉!”
大唐的兩顆星落下了,李倓年少時心中的那把火也好似在那一刻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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