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暗湧
“傅公子,您在這裏小坐片刻,四少爺稍後就來。”
段慕鴻在段家慕字輩裏排行第四,是以段家下人都稱呼她四少爺。
吉祥——她現在自稱叫茜香了,給傅行簡上了一盞碧螺春茶,就逃也似的退到堂後去。傅行簡還打趣她“吉祥,你怎麽變成姑娘啦?”她卻連看都不看傅行簡一眼,臉上憂心忡忡的,好像在擔心什麽可怕的事情。
傅行簡有些自讨沒趣。只得自己坐着,老老實實的喝那茶。茜香一走,他臉上的笑容也登時跑了個無影無蹤了。古樸的木盒子還揣在他懷裏,裏頭躺着個小小的卻精巧無比的攢絲累珠嵌貓眼石花簪。可傅行簡此時無比落寞的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來自取其辱的。
“段慕鴻?他上個月剛娶妻了啊。”譚氏說。臉上寫着純然的錯愕。“還有,他可是個小子!雁聲,娘從小到大沒虧待過你,你怎麽成了個斷袖了?”
“娶妻了????”傅行簡如同遭五雷轟頂,瞪大了眼睛望着母親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只顫抖着嘴唇嗫嚅:“娶妻了?娶妻了?”
娶——妻——了????
他不相信!這怎麽可能!段慕鴻是女的!她怎麽可能會娶妻呢?!
譚氏面露憂色,又擔心又生氣:“可不就是娶妻了!他家老太太不知道怎麽想的,還有半年就要秋闱了,連錢老都說段慕鴻這時候回去娶妻太耽誤事。可段慕鴻厲害了,他祖母只讓他回去娶妻,他倒好,直接親自去松陽書院,把學給退了!跪謝了錢老的栽培之恩,說自己無福,不能入秋闱給書院增光。請錢老容諒他。聽說錢老同他促膝長談了半晌,最後送他出來時,說他有情有義,必有福報。”
“有情有義?必有福報?”傅行簡重複了一句。擡起頭去看譚氏:“錢老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問我,我問誰,”譚氏無奈的說。“反正段慕鴻回去一個多月,段家就辦了喜事。娶得是樂安孟舉人的長女,倒是一門好親事。”
“啪嚓——”一聲瓷器碎裂的響動打斷了傅行簡的沉思。他挺起腰杆向後望去,覺得這聲音依稀是從後方傳來的。段家本質是破落戶,雖有鐘鳴鼎食的祖輩,可到了這一輩,家裏的生計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傅行簡鬥膽起身出了前廳往後走,走了一路竟然一個丫頭小厮都沒見到。看起來,他們似乎都跑到後面某個地方去了。
有隐隐約約的聲響從前面一方月門裏傳來,也是方才瓷器碎裂聲的來源之處。傅行簡往前邁了一步,又聽見一聲尖銳的冷笑。
“嫂嫂,鴻兒既然已經成親了,那大房也就有了當家的人。你為何不安安心心做你的夫人,何苦要在這裏替鴻兒生事呢?娘既然說了要幫咱們分家,那她老人家心裏肯定跟明鏡兒似的有一筆清醒帳。你又何苦在這裏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左右不會讓你和鴻兒吃虧就完了。”
段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烏壓壓的坐了一屋子,最上首坐着的是段老太太。二奶奶葉雲仙坐在她右手一側,穿了一身簇新的妃色夾袍,袍角露出兩個小小尖尖的三寸金蓮鞋尖兒。她頭戴一頂銀累絲荻髻,上面插着各色頭面,最顯眼的是兩支金鑲玉刻花頂簪,後面一副垂珠圍髻。靠着這一溜兒華麗的首飾,二奶奶葉雲仙看起來總算有個當家主母的樣子,不那麽像姨太太了。不帶喘氣的說完這一大串,她端起面前的蓋碗茉莉花慢悠悠的小口噙着,眼睛從茶碗邊擡起,笑吟吟又惡毒的盯住對面坐着的嫂子謝妙華。
謝妙華穿着石青灰鼠褂子,靛藍夾袍,神态和衣裝都比葉雲仙要低調些。她家常挽着髻子,只簡單別了幾支素簪。一言不發的望向穿着團福織錦襖子的段老太太,謝妙華看都不看葉雲仙一眼。只在輕輕挪動身子時露出手腕上一串珍珠手鏈,被葉雲仙惡狠狠的盯着,嘴角卻又噙起咬牙切齒的笑道:“大嫂方才說我成日鋪張,我看大嫂也不賴呀,這串珠子瞧着成色不錯,花了不少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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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妙華回過頭來,卻沒看她。低頭瞅了瞅自己手上的珠串,她回頭對段老太太解釋道:“娘,這是昔日百川從南邊給兒媳帶回來的,已伴随兒媳多年。您身邊的秀芝可以作證。她見我戴過這個。”
段老太太用審視的眼神看了謝妙華一眼,回過臉去看自己當年陪房的女兒,也是如今段家的內管家秀芝。秀芝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穿着赭色夾袍,面貌精明。此時就點了點頭道:“是有這麽個串兒,我記得大奶奶帶了好多年了。”
堂上一時間有些冷場,衆人都尴尬的看向誣陷謝妙華卻被當場戳穿的葉雲仙。葉雲仙卻是半點也沒有不好意思,一雙鳳眼滴溜溜的掃了掃四周,她突兀的大笑了道:“咳,瞧我這記性,元也是我記錯了!不說了不說了,不說這些有的沒的。既然今日各位叔叔伯伯都好不容易聚在這裏替咱們做見證。我看咱們也不必再在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上浪費時間不是?快讓娘做主持,替咱們分家罷!”
段百山穿着玄色襕衫,頭戴方巾,坐在妻子葉雲仙旁邊,臉上挂着遲鈍又呆滞的笑,像個提線木偶。聽了妻子說出這話,他連忙回過臉來附和:“對對對,快分家罷!各位叔叔伯伯還有事呢!”
“祖母,您老人家掌管段家這麽些年,論治家,再沒有比您更讓我服氣的了。”
傅行簡這才看到坐在段老太太身旁角落裏的段慕鴻——沒有跟她母親謝妙華坐在一起,單獨坐在老太太旁邊。穿着天青色直裰,冠帶整潔利落。臉上笑微微的很是溫和。同她平日裏在學堂不茍言笑的模樣判若兩人。
段老太太明顯是讓這句馬屁拍舒服了,扭過臉來眉開眼笑的望着段慕鴻:“哎喲!還是我的鴻兒懂祖母!”
“那是自然,”段慕鴻說謊毫不帶臉紅氣喘。“您這些年為了家宅安寧,真是沒少操心,孫兒有時候瞧着,可真是心疼您心疼的很呢!孫兒有時候就想着,哎,什麽時候孫兒才能長大成人,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替祖母分憂呢?我爹爹走得早,二叔又要考功名,我們小輩也不成器,逼的祖母得走上前來操持操心——”
她說到動情處,竟然起身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段老太太面前給她跪下了。段慕鴻大大的唱了個喏道:“孫兒無能,害祖母操勞這許多年。如今既然二嬸嬸也是精明能幹。誠如嬸嬸所說,孫兒也已娶了妻立了家了。那今天幹脆就依您說的,借着各位叔爺的見證,給咱們兩房分家罷!”
“快起來快起來!我的乖孫·····”段老太太也流了幾滴鱷魚眼淚,彎腰顫顫巍巍的扶起段慕鴻,一邊擡手擦了擦眼角:“鴻兒啊······哎!我一看見我的鴻兒,就想起我苦命的百川·······若是百川還在,如何會叫我老婆子受這些操勞。那樣我早就能頤養天年,享受天倫之樂了呀!我苦命的百川孩兒喲·······”
老太太一副哭個不住的樣子,大房二房難得的結成了同一陣線。葉雲仙和謝妙華一齊上前,分別向老太太遞上手帕拭淚。段老太太那幾個老二房老三房的老妯娌們也紛紛走上前來安慰他。一時間,堂上倒也稱得上一句亂中有序。傅行簡睜大眼睛躲在門外暗處,心想早聽母親譚氏說過段家除了段百川這一支,其他都是些虛僞做作的笑面虎。今日見了果然如此。這段老太太哭的做作,一旁安慰的人也無一真心。一家人在自家廳堂還要互相演戲,也真是夠累的。
段慕鴻從小長在這種家裏,她一定很累吧?
人群漸漸散去,段老太太重新坐回了位置上。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她有些強行的哽咽道:“多謝幾位老哥哥,老妯娌來幫襯我老婆子。唉,家門凋落,人丁稀少。我本想着能替他們管家管到老。可這一年多來真是年齡到了。算賬治家,動不動就做糊塗事。還不如給孩兒們分開了,讓他們各自營生的好。也能護住一家的和氣。凡事簡便許多。
她揮揮手讓秀芝拿來賬本道:“秀芝,念念家裏的東西有哪些,先通共算出來一個總數兒了,再給兩房分開。”
秀芝伶俐的應了一聲是,便打開賬本念了起來。田地,房契,先頭大爺段百川留下的三間鋪子,幾十箱的衣服,各種家用,幾箱首飾珠寶,六匹馬,兩套車,合家存的一萬兩銀子·······林林總總,樣樣數數。秀芝都一項一項的念了。末了給老太太點頭示了個意。段老太太揮揮手,示意她下去。
“那······”段老太太左右看看大房和二房,尤其是葉雲仙和段百山。最後又跟幾位老叔叔老妯娌用眼神通了個氣,方才慢慢的開口道:“一整套房子正中這座心苑,我老婆子先占下了。往後你們兩邊一邊一個月,須得輪流來向我請安服侍。當初我出閣時一共陪嫁了五大箱料子,一百畝地。料子這些年也用了不少·······剩下的那點,還有那些個什麽首飾箱籠之類的,你們都瞧着分了罷!不過我屋裏這拔步床,雖也是當初陪嫁來的。我先留着,你們可別打它的主意喲!”
堂上的人都笑了起來,但所有人眼中都沒有半點笑意。
“把老婆子我的事情安排好了,咱們來瞧瞧······看看······這些東西呀,房子呀,都該分給你們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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