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暗潮
天光大亮,夏達簡直要樂瘋了,恨不得大放三天鞭炮,他家主子回來了,從吃人的閻羅殿活生生的回來了,多值得慶賀呀。然後就見他家主子指着自己臂彎裏一個眉目精致,雌雄莫辨的孩子說:“這以後就是我們倆共同的小主子了。”
只顧傻樂的夏達沒注意到他家少爺複雜的臉色,下山後,夏達才身體力行的體會到,仆人的仆人的生活是什麽滋味。這個不能提,一提起來就一手血淚,少爺的小主子挑剔的人神共憤,吹毛求疵,幾次夏達都覺得,啊,殺了我吧,寧可被鬼卒千刀萬剮也不要過這動辄得咎的日子啊,但一想到自家少爺那不甘願卻要順從被逼良為娼的臉色,又莫名其妙的一次次忍了下來。
“絕對不是要看少爺的笑話,我夏達往上數三輩都是赤膽忠心能跟着主子葬祖墳的人物啊。”夏達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在老師傅趕臭蟲的眼神裏提起了重做了第二十四回 的酥酪,在熱氣尚在的時候趕到了客棧天字號房,敲門,進入後只見小主子斜倚少爺懷裏,雕花紅木椅上□□的雙足如白玉般瑩潤,寬大的袍袖遮着臉,輕輕的打了一個哈欠。
對面一個幹瘦的山羊胡老頭還在喋喋不休,口水在開門那一瞬間陽光射入下清晰可見,老頭頗為不滿轉過頭來,礙于程晝的面子,不好直接開罵,只能委委屈屈的沖夏達翻了個白眼,委婉的表示這下人真是不懂規
矩,果然物似主人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程晝直接無視了山羊胡,不鹹不淡的吩咐夏達把食盒裏的酥酪擺好,“陳知府也不妨嘗嘗,味道很好,必定不會讓大人失望。”
山羊胡陳知府不尴不尬應和着的笑了一聲,又腆着一張臉上去,“糖蒸酥酪,這道酥酪可是青臨街忘憂堂王廚子的手藝?您可真有口福,那王廚子是前朝禦廚親傳弟子,年事已高,不再做菜,只有興致好時,有緣人才能有幸一嘗這人間極品。”
恭敬站在程晝身後的夏達聽着不由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陳知府頓時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底裏記恨起來,陰陽怪氣的擺着臉質問夏達,“你這小子在笑什麽,本官說的可有不對?”
夏達擡起頭來,看了陳知府一眼,有點不知當講不當講,回頭向程晝請示,程晝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夏達便老實乖順的垂手站在一旁,一句話都不說了。
程晝先是瞪了夏達一眼又回過頭來抱歉的說:“下人不懂事,這王大廚的興致明碼标價兩百兩一回,想來陳知府是個清官,治下必定清廉如水,這點小事就不用太過計較了。”
陳知府表情一堵,這是當真誇他清廉,還是諷他窮酸?連兩百兩的東西都整天惦記着碰上個不要錢的時侯。
現在卻是不好再計較下去,臉色難看的一邊說哪裏哪裏,一邊拿起銀匙挖了一勺貴比黃金的酥酪。
還沒吃上,就被從天而降的酥酪和碎瓷片濺了一身。
“聒噪。”師迩收回甩飛酥酪的寬大袍袖,精致的銀紋刺繡在日光下光華流轉,稍一挺身就往下跳。
程晝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師迩玉白瑩潤的赤足已經落到了暗紅粗糙的羊絨毯上,粗糙與柔嫩暗紅與瑩白的強烈對比顯出一種精致脆弱令人想摧毀的色氣來,陳知府的怒氣迅速被另一種更加激烈隐蔽的情緒代替,看直了眼,都忘了要說什麽。
與精致華麗的刺繡袍服比起來,師迩的姿态就有些過分奇怪了,走向拔步床的腳步重心不穩,前後搖擺,顯得十分生澀,如同一兩歲的幼兒。
陳知府忽的想起他在京中的時候,曾聽有纨绔子點評說,經歷過無數花花柳柳,這當中最有滋味的,當屬情鳳樓的小月纖,那身姿窈窕,纖秾合度,然而雙瞳剪水,純澈如初生幼兒,兼具幼女清純花魁濃豔,最後那兩聲回味無窮的啧啧彷佛活了過來,從他耳朵裏進入,在百彙周游了一圈,因為這個不穩的身影,又要攔不住的從他嘴裏蹦出來了。
順着陳知府目光看過去,是師迩纖細玉白的腳腕。
紅木雕花椅上程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修長的手指一動茶盞發出了一個刺耳的剮蹭聲,強行将陳知府颠倒的神魂拉回來,低沉醇厚的聲音跟老酒一樣讓人恨不得溺死在裏面,“漂亮吧?如同月光下的精靈,天地的靈蘊都在他身旁散成碎光,知府大人可聽過一個傳聞?據說,花開的越是繁豔,底下埋得屍體越多呢。”
“唔,唔。”陳知府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回想那個精致的發着光的孩子,從他進來之時到摔酥酪之前,都乖順的趴在程晝懷裏,臉埋在程晝胸膛之上,直到發怒跳下去時臉才完全露出來,簡直跟畫本裏吸魂飲魄的妖精一樣,不,不是簡直,那就是個妖精!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陳知府恍恍惚惚的想,如果能沖我笑一笑,就是他讓本官去地獄本官都會去闖一闖。
對面的程晝站起來,繞過桌子,一手撐在椅背上,修長的身軀落下的陰影将陳知府完全籠罩住了,從陳知府的角度上看,程晝面容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一将功成萬骨枯,知府大人,為了您頭上那朵尊貴的花,您打算用多少屍骨來養?”
“什麽屍骨,程小侯爺不要信口開河,”陳知府有那麽一瞬間的慌亂,然而立刻就平複了,帶着上午受的那一肚子氣從眼角到下巴露出憐憫式的鄙夷來,“從漠河到松原,您的傷勢怕還不輕吧?這麽連日趕路,萬一傷口裂開化膿,那可就真是神仙難救了,為了五皇子,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迎平公主底下有知也是要不得安心吧?”
程晝雙眼瞬時淩厲,慢慢直起身子,手從椅背上收回,肩膀打開到筆直,下巴微微擡起,二十年日浸月染龍子鳳孫的威儀完全顯露出來,壓的空氣都有些凝滞,陳知府被程晝盯的渾身發冷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沖動,但是想到昨天收到的消息,又安心了一點,能拉攏當然好,不能拉攏也就算了,活不到京城的人身份再尊貴也不過是一堆死肉而已。
被看作死肉的程晝反而臉部肌肉慢慢平緩下來,幾呼吸間便露出了皇室子弟最标準的貴氣疏離的微笑,“有勞陳大人挂心,我想迎平公主很樂意早日見到像陳大人這樣清廉正直的官員。”
十二年前迎平公主為護聖上而死,同年八歲的程晝就成了周朝最小的以功勳封候的新貴。
“欽國侯爺,請禍侯爺,小侯爺您太能招災了,本官福薄命淺,就不叨擾了。”陳知府意有所指,整了整自己的衣袖,比得勝還朝的将軍還要得意的一拱手,挺着碩大的肥油肚邁着四方步踱出去了。
“請便。”程晝淡然有禮的伸出左手,做出了一個送客的動作。到那大油肚山羊胡的糟老頭完全消失在視野裏後,程晝仰頭望向屋頂,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将木窗推來,樓下正對着一條繁華的街道,嘈雜的人聲瞬間湧了進來,帶着鮮活的人氣,将房間裏劍拔弩張的緊張晦澀沖的四分五裂。
湖面上細小的浪花一朵朵沖上岸邊,執着的不知原委,又一朵朵的枯死在岸上,前仆後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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