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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玄陽出身京城首富,龔家龐大的産業遍及全國,如今他身負重任來到水鄉江南,自然也有一處雅致的臨水別苑可供休憩。
這幾天忙着跟這群糧商虛與委蛇的龔玄陽此刻坐在書房裏,緊盯着從喜宴回來之後,就一直陷入沉思的尉遲觀,兩個人就這樣默然無語的分坐一旁,直到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龔玄陽終于率先打破沉默。
“你該不會打算這樣坐到早上吧?”他可是累了,恕不奉陪。
尉遲觀終于擡眼看他,搖搖頭後又變回石像。
龔玄陽更加确定他不對勁。
“你剛剛吃酒席吃到一半,跑去哪裏了?”好像從他回到座位上開始,就更加心不在焉。
要從這張黝黑粗犷的臉龐看出異狀,嘿嘿……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尉遲觀眼也不擡的繼續盯着對面那張黃梨木圈背椅角。
“悶,去走走。”言簡意赅到幾乎等于沒有講。
“你應該不是在擔心借糧的事情吧?”這是皇上親自交代下來的差事,他龔玄陽再怎麽不争氣,也會盡力把這件事辦到好。
“你出馬,我有什麽好擔心的?”會擔心,又何必跟皇上舉薦?
果然,尉遲觀的确不是在為這件事煩惱。
龔玄陽點了點頭,偷偷删去這個可能性,“還是你覺得這次平定南疆叛亂的勝算不大?”
這附屬國就要有附屬國的原則,沒事把他們自己的內亂搞成別人家的外患,難怪他們這個小國明明資源豐富,卻一直強大不起來。
“只要糧草無虞,情勢還算樂觀。”
尉遲觀中肯的分析,在龔玄陽聽起來就等于是一定可以大獲全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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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是國家大事,難道……你是在為終身大事煩惱?”唉,他身為尉遲觀屈指可數的友人之一,這樣盡心盡力為他消煩解憂也是應該的啊。
話說回來,普天之下,誰會自願在迎娶天下第一美人的前三天領兵南下出征啊?
尉遲觀深邃精銳的眼眸閃過一絲嘲諷,“張叔派人通知我,在我離開京城之後,康陽王府裏來了一個小主子,據說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個來路不明的小毛頭,眼看着要鯉躍龍門,享盡榮華富貴了。
龔玄陽俊美的臉龐呆滞了一下,接着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你們府上的兩位長輩也真的是吃飽太閑了,都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不肯接受事實,康陽王府要不是多虧了你,恐怕早就被掏空了吧。”不是他對死者不敬,實在是那八個康陽王府的男丁個個從老到小沒一個長進的!
就算有金山銀山,像他們那樣奢侈揮霍,現在也坐吃山空了吧。
現在的尉遲觀已經懶得去理那些曾經讓他很在意的事情。
“如果我不再是康陽王,也不再是衛國大将軍,右丞相還會願意把自己國色天香的女兒嫁給我嗎?”
他食指輕扣椅背,龔玄陽知道這是他認真思索時的小動作。
“自然是不願意……等等,你想做什麽?我雖然不認同你娶蕭湘湘的理由,但是我沒要你毀掉自己啊。”龔玄陽駭然的直起身子看着他,被那雙眼眸裏不曾出現過的溫情給徹底震撼了。
“玄陽,聽過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尉遲觀粗嗄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暈開來,直到他起身離去,龔玄陽才赫然回神。
“他……他到底想做什麽啊?置之死地而後生?誰能死了又活?當閻王爺是那麽好說話的嗎?”龔玄陽急得跳腳,不明白以前冷情冷性,什麽事都能冷眼旁觀的尉遲觀,究竟在計劃什麽?
偏偏當他終于想找人當面問清楚,卻翻遍了這間別苑的每一個角落,還是找不到尉遲觀。
江南蘇府十分禮遇這個遠從京城而來的貴客,從安排紅書住在專門接待皇親國戚的清心苑就可得知一二。
蘇家千金今日已順利出嫁,從宴席上那些頻繁走動的丫鬟小厮們來推測,這“銷魂紅酥手”在江南的名聲可說是又推到另一個高點了。
紅書甚至拿到超出預定的酬勞,聽說是男方那邊賞下來的。
長得方頭大耳的蘇大管家方纔還欲語還羞的請她代為問候春光小酒館的炎娘子,讓她心裏頗為糾結,覺得她娘親的男人緣真的一點都不受年齡的影響。
因為明天要早起動身回京城,所以紅書從喜宴回來後,就梳洗睡下了。
折騰了一天,明明身體累得要命,心裏卻因為在那小涼亭與尉遲觀的邂追,到現在依然興奮躁動。
要是我死在戰場上……別為我哭。
尉遲觀悄然離去前留下來的這句話,實在太令人放不下心。
他明明答應她會平安歸來,為什麽還要說出這麽不吉利的話?
紅書輾轉反側了好久,最後幹脆起身打了一套她娘親傳授給她強身健體用的拳法,才有了睡意,連忙随意擦幹了身上的薄汗,趕緊上床會周公去。
等到她呼吸綿長平穩,睡到小嘴微微開啓,一個高壯的身影方才身手靈活的躍進房裏,無聲無息的坐在床側,凝視着她嬌憨的臉龐。
這株原本不甚起眼的小草,不知何時竟然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益發的嬌俏惹人憐愛。
日後,愛慕她的人只會多不會少。
渴望擁有她的人只會多不會少。
像他一樣不知不覺受她吸引到欲罷不能的人更是只會多不會少。
一想到其他男人觊觎她的畫面,男人不禁咬了咬牙,心裏燃起了一把火,巴不得能在這嬌憨熟睡的人兒身上烙印下自己的專屬印記。
他粗糙長繭的大手輕輕劃過她吹彈可破的肌膚,覺得她看起來就像她親手做的包子一樣美味可口,讓他想吞下她,慢慢的,一口接一口……
男人呼吸急促了起來,深眸染上濃烈的欲望,方才在臉頰上流連的指掌早已自作主張的描摹起她優美的頸部線條,在精致小巧的鎖骨之間來回摩挲。
“紅書,當我不再是尉遲觀,當我失去了世人看重的一切,你可還會這樣看我?”他傾身在她耳畔低喃,黝黑的臉龐閃過一絲猶豫,最後仍是屈服于內心的渴望,小心翼翼的躺在她身側,将她修長勻稱的身子環抱在懷中。
“紅書,等我平安歸來,嫁給我好嗎?你說你只嫁有情郎,那不就是我嗎?”
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裏,有個男人隐藏在濃重的黑暗裏,說着一句又一句的真心話,因為有些事還見不得光。
他按捺住一親芳澤的沖動,壓抑住與她親熱纏綿的渴望,只想在離別的前夕,讓自己感受她的氣息和溫暖,塵封在內心最深處,直到能夠與她白首偕老的那一天。
“我的傻姑娘,為了你,我一定會回來的。”他在她誘人的唇瓣上吻了又吻,為自己的誓言封緘。
紅書留在江南的最後一夜,又甜又苦。
那天夜裏,有人悄然無息的潛進她房裏,自作主張的與她相擁而眠,直到天光微亮,方才無聲離去,留下早已醒來假寐的她,妄想留住他殘留的餘溫,又因為他表現出來的親密眷戀,暈暈然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紅書的煩惱其來有自,最大的那一個就是那紙皇上欽允的婚事,就算他們兩情相悅,又如何能白首偕老?
炎娘子給自家女孩兒的家訓很簡單,就是千萬不要跟別人共享男人!
以前的紅書不懂什麽是“用”男人,這兩年頻繁出入各家待嫁閨女的香閨,從丫鬟嬷嬷們的閑談中,算是增長了不少關于男女之間的私密見聞,終于恍然大悟炎娘子的言下之意。
用紅書的話來說,就是她的男人只能抱她,不能抱別人。
要是抱了別人,就別來抱她。
按照皇上的意思,尉遲觀下半輩子應該是要抱着蕭湘湘的,那她還在這裏糾結什麽?那他還來糾纏她什麽?
悲摧的現實給了紅書起床梳洗的力氣,但是念頭一轉,想到戰場上的血腥無情,紅書便不願再為這些事情煩惱,只想全心全意的為他祈福。
能不能相愛厮守固然很重要,可是沒有比他安然無恙更重要!
于是在回去京城的旅途上,紅書只要看見道觀廟宇,一律親自撚香祈福,誦經消災,口中念念有詞——
希望這次前去平定南疆叛亂的所有将士們,毫發無傷的凱旋歸來。
回去京城的路程比印象中還要來得快,紅書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當初尉遲觀帶她繞了遠路,比起正常的路線還要遲個三、五天。
尉遲觀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想起那次在客棧中的親吻,還有小涼亭裏的偷香,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紅書當下就借故躲回車廂裏偷偷傻笑,原來那個時候,他也是心動的啊。
原來像她這樣長相不出色的傻姑娘,也有人會喜歡。
她在剩下來的旅途中常常噙着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微笑,益發嬌豔的容貌散發着難以言喻的甜蜜,就算她仍是女扮男裝,依舊難掩迷人風采。
從小就不注重外貌的她根本沒發現自己早已不再是貌不驚人的平凡姑娘,就算蘇府的小姐丫鬟們曾經當面感嘆過她日益俊俏,她也只當她們在說笑。
幸好她總是行徑低調,到客棧下榻時,又總是有護衛傍身,沒給他人心生觊觎的機會。
在一個秋風飒爽的日子,江南蘇府專程調派給她使用的華麗馬車,終于踏上了京城的官道,依着紅書的指示一路直奔位于北大郊的春光小酒館。
“娘,我回來了!”她懷裏揣着厚厚的銀票,難掩興奮的跳下馬車直奔小酒館門口,卻只看見一個有點面熟的小姑娘站在櫃臺後面把算盤撥得辟啪響。
“客官,買酒嗎?”小姑娘停下手邊的工作,親切的詢問,輕脆悅耳的聲音讓人聽了很舒服。
紅書總算認出人來。
“小梅子?!才多久沒見到而已,你長這麽大啦?”紅書還不忘朝她曾經燙傷過的手臂上看了幾眼。
就是這個小動作讓小梅子恍然大悟,原來眼前的俊俏公子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紅師傅!”她激動萬分的從櫃臺裏跑了出來,拉着紅書的手将紅書從頭到尾都看個仔細。
“你沒事吧?你怎麽變得這麽漂亮?我剛剛差一點認不出來耶。”小梅子睜大了眼睛看着紅書的瓜子臉,再摸摸自己圓呼呼的臉蛋,眼裏透露出欣羨。
小梅子記得在蕭府第一次見到紅書的時候,根本就是平凡到教人記不清長相的樣子,哪像現在……都快要比蕭湘湘好看了!
“啧,嘴巴這麽甜,我娘把你教得很好喔。”紅書聽了,只當小梅子故意在讨她歡心,沒把這誇獎的話當真,一古腦的想見見她的娘親,“我娘呢?出去送酒嗎?”
紅書說着就跑進後院,差點沒聽見前頭小梅子的聲音。
“嗯,出去好一會兒了。”小梅子乖巧的點頭,卻仍然目不轉睛的瞧着紅書的背影,好想知道紅書是怎麽讓自己變這麽漂亮的……
一抹豔麗婀娜的身影正好走進春光小酒館,有些驚訝的看着站在櫃臺外側的小梅子。
“小梅子,你算好帳了沒?怎麽站在這兒發呆?”炎娘子一邊問,一邊循着小丫頭的視線往自家後院看過去,赫然看見從走廊裏冒出來一個容貌清麗脫俗的假公子。
“娘!”紅書眉開眼笑的朝炎娘子撲了過來,卻讓炎娘子用一根纖纖玉指給戳中眉心擋在一臂之外。
“紅丫頭?!”炎娘子微微往上挑的杏眼睜得像是見鬼了,臉色甚至煞白了些。
“嗯,是我啊。”紅書興奮的笑瞇了眼,像兩彎月牙兒般迷人,只覺得她娘親的臉色有些蒼白,八成這陣子太過勞累了,打算晚上來幫她松松筋骨。
沒想到炎娘子居然瞬間變了臉,還下了狠手把紅書的臉頰往兩側用力拉開,痛得紅書眼淚都流了出來。
別說這楚楚可憐的模樣,男人見了會心疼,就連小梅子看到,都想替她疼T。
“娘,你做什麽?痛死我了。”紅書一臉委屈的捧着自己紅通通的臉蛋,不自覺的後退了一小步。
“我才要問你,你這趟出門去都做了些什麽?沒事怎麽會把自己弄成這樣?是覺得你惹出來的麻煩還不夠是嗎?”炎娘子氣急敗壞的把她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遍,氣憤的杏眼裏有一抹越見深濃的憂心。
這孩子怎麽不管是出門還是待在家裏一都讓人不省心啊?
“我就是出門去賺錢養家啊。”紅書連忙掏出藏在自己身上的銀票,一臉讨好的遞到炎娘子面前,“你看,我這次拿到的銀票很多吧?”
炎娘子快如閃電的把那疊銀票揣進自己懷裏,打發小梅子到大街上的飯館去買些下酒菜回來,等會兒一起幫紅書接風洗塵。
等到春光小酒館裏只剩下她們母女兩人,炎娘子才一臉嚴肅的逼問紅書,讓她把這次去江南所發生的大小事情統統交代清楚。
紅書一面說,一面煩惱着究竟要不要把她和尉遲觀之間不清不楚的暧昧關系說出來,沒想到炎娘子才聽到清水村那一段,就當場抓狂了。
“你這個笨丫頭!誰準你用天賦去救人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天賦是你賺錢養家的本錢?你現在用掉了三分,就剩下七分而已。我不是跟你說別多管閑事嗎?你看看你這不聽話的腦袋,真的是喔,會被你氣死!”
紅書乖乖的挨罵,明白現在不是争辯的好時機。
而且炎娘子說的,她知道都是事實,這次在江南蘇府幫蘇家千金整骨潤肌時,她自己就察覺到其中的差異了。
她從小就知道這雙手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輕則消除疲勞,養顏潤肌,重則去病解疾,生肌養骨,她這一手經絡按摩推拿的功夫也是她娘親傳授給她的,當時只知道她娘親說的都是對的,不曾細想其中原由,如今才大惑不解,趕緊乘機問個明白。
“娘,我如果把剩下的七分天賦也用完,會怎樣?”她到現在也不知道少了這三分天賦,自己有怎麽樣嗎?
炎娘子瞪着眼前這個活脫脫美人一個,不再只是野草長相的紅書,忽然拉着她到自己房裏去照鏡子,“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麽模樣?”
“我?不就這樣嗎?”紅書笑咪咪的指着自己的下巴,乖巧的朝鏡子裏看了一眼一瞬間睜大了眼睛,“這……是我?!”
她……她什麽時候變臉了?
炎娘子瞇起了風情萬種的杏眼,咬牙切齒的警告這個不知死活的笨丫頭。
“對!要是你把剩下的七分天賦都用光了,你就把自己洗幹淨,順便準備好行李,我送你去皇宮當迷死皇上,攪亂朝綱的狐貍精好了。”
枉費她當年千辛萬苦才找到适合的封印之術鎖住紅書的容顏,就是看準了她的性子溫吞懶散又貪圖安逸,幾乎不可能為誰拚命,怎麽知道不過一對苦命鴛鴦的故事,就讓她快要掏心掏肺了。
她這幾年是不是把紅書教得太笨了些啊?
“娘,你在說什麽?你不是說什麽人都能當,就是不能當皇上的女人嗎?”而且她只想當某個人的女人啊。
炎娘子語重心長的拍拍紅書纖細的肩頭,“等到你哪天又亂管閑事,把所有天賦都用光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幹嘛想把你送進皇宮了。”到時候,不把這張傾國傾城的臉龐藏在門禁森嚴的皇宮裏,難道要讓她四處招蜂引蝶惹來一堆蜜蜂蒼蠅?
這天下之大,閑閑沒事做的男人可多着呢,她幹嘛把自己的女兒送出去給這些人當狗骨頭一樣搶着玩?還不如送進宮裏去,好吃好睡好好玩……
完全不知道炎娘子心中打算的紅書聽了這番來自母親的恐吓之後,悶悶不樂的點頭,“喔,我知道了啦。”
她忽然又興致高昂的仰起小臉,那雙眼睛閃啊閃的像極了最美的星星。
“等一下,做包子給你吃?”
炎娘子心頭一暖,拉了她的手往竈房走去,“啧,果然是我炎娘子教出來的好女兒,知道娘親想你做的包子想到半夜都流口水啦。那小梅子啊,挺能幹的,就是舌頭有點問題,我都不敢吃她做的東西……”
至于紅書在清水村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就晚點再說吧。